风卷着海浪拍打岩石,激起水花四溅,山下巨石常年浸在海岸,形成深色水痕。
周熙昂的车停在海边，下过雨的地面有些湿,太阳烤干了一些,又没有完全烤干。
她穿的鞋子不方便踩沙滩，没往沙滩上走。
就沿着马路徐徐散步，手里举着他那柄黑伞。
咸湿的海风吹过来，风都是润的,两人走了一会儿，到最后,是周熙昂率先开口。
“你想问什么？”
她还在酝酿该怎么开口,才能若无其事地开启话题,不想他竟然先发制人，抢尽先机。
想来想去，她决定有话直说。
“你是沈伯伯的儿子？”
她停下来,在伞下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一双乌润的眼眸盈盈闪动,藏着万千探寻。
周熙昂看她，表情没有丝毫意外。
“你知道了。”是肯定的语气。
亲耳听见他承认,她的大脑还是有微微的眩晕感。
她荒唐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乌云散去，天空碧晴如洗，海鸟拍打翅膀低空掠过,发出清脆的鸟鸣。
“你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沈伯伯其实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对。”
“打从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是校门口那次。”
似乎惊讶于她的记性，他的眸底闪过一丝讶异。
“是。”他回答得干脆。
她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一丝丝生气，还有一丝丝被骗的感觉，又因为这件事给她带来了无比巨大的冲击，她像是生活在一个荒谬的故事里，而她正在被那种荒谬裹挟向前。
她皱眉，大声质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是沈伯伯儿子。”
周熙昂薄削的唇角微勾，语气有些嘲弄。
“告诉你，然后呢？”
她被这样的眼神刺痛，微微别过头，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然后，我会去找沈伯伯，让他把你领回沈家，这样你高中也不会那么辛苦，你们一家人也可以早日团聚，而且我们——”
我们就算分手，是不是就不会，以那样的方式。
“我们什么？”他双眸定定锁着她。
“……”她嘴唇嗫嚅，僵硬地转过话题：“我们两家是朋友，如果我爸妈知道沈伯伯有了孩子，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
自小生活在优越环境里的人，讲话做事，总会带着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周熙昂呵笑一声，转头看向海边。
“你要我如何告诉你。”
“……”
“告诉你，其实我是私生子，是见不得人的身份，然后让沈修远把我妈接到沈家，因为‘小三’的身份受尽冷眼，让我妈和我一起被人指着鼻子骂，为那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父子之情？”
“……”
她没想过会有这一层，极力辩解着：“可你是他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他一定会维护你们的。”
周熙昂一时不知该笑她的单纯，还是羡慕她的天真。
“你真当他这么多年，不知道我的存在吗？”
“……”她一时语塞。
“方曼姿，你知不知道，没有被人爱过是什么感觉？”
没等她回答，他自嘲地笑着，就那么接了下去。
“我知道。”
-
婚事定下，这亲结得急，沈方两家将婚礼放在首位，决定在一周内完婚。
钱能使鬼推磨，一切事宜都有人去张罗，而方曼姿要做的，就是静待婚期到来。
领证第二天，经靠谱朋友介绍，她与周熙见了一家婚礼策划公司的策划。
这家公司很专业，娱乐圈不少明星的婚礼都是由他们策划，从婚纱照到庆典主题，以及各种繁琐细节，他们全部承包。
自然，价格也比较美丽。
策划带着两个助理，主动上门到方家服务，周熙昂也在。
方夫人不是第一次见到周熙昂，却是第一次真正用心去打量这个孩子。
模样清俊，气宇轩昂，虽说是普通环境出来的，却一身贵气，不愧是沈修远的儿子。
跟自家女儿站在一起，自然是极为相配。
方夫人暗暗满意，想着女儿眼光果然不错，是比蒋驰那人模狗样的好得多。
他与她一齐坐在沙发上，中间隔了些距离，显得很矜持，一点没有那种贪图美色就粘着离不开的油腻感，方夫人瞧了更满意。
方夫人：“曼曼，你跟熙昂先在这儿选，我先上楼看看。”
方曼姿从婚礼主题册上抬起头，说：“好的妈妈。”
策划是个口才很好的年轻小哥，态度热情到位，不管方曼姿翻到哪一页，他都会向她介绍那一款主题的优点与美感，每一处搭景呈现什么样的效果，都说得十分详尽，令人身置其中。
三个人坐在主沙发上，两边的单人沙发坐的是策划带来的小助理。
论距离，还是方曼姿跟策划的距离要更近一些。
周熙昂坐在一旁，双腿交叠，细细品味咖啡，看起来像是对挑选婚礼主题这件事，毫不热衷。
策划已经注意好久了，尤其方曼姿翻看了两本册子都没有什么太满意的主题，他坐直身子，半开玩笑道：“这位先生，还没结婚就开始逃避家务了吗？你也帮忙出出主意，别让太太一个人纠结。”
“听她的就可以。”周熙昂弯唇，“家里她做主。”
方曼姿翻册子的手一顿。
他这话说得太自然了。
就好像他们是恩爱的新婚夫妻那样，他宠着她，一切迁就她，都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他们明明不是。
策划笑道：“那这位太太真是太有福气了，能嫁给这么爱他的丈夫。”
“没有。”周熙昂放下咖啡，“是我的福气。”
-
他的话就像个插曲，方曼姿不自在了一小会儿，就被主题册上一个婚礼主题的图片吸引了。
灯光投射下来，细碎星河辉映漫天，整个画面浪漫瑰丽，是她梦想中的场景。
好美喔。
她仔仔细细看了好半天，只觉得这婚礼每一处都是为自己设计的，每一个元素皆是那么可爱，就连放在两边自助的小蛋糕，也做成了小行星模样。
她往下看了眼价格，一，二，三……她数了数，两个逗号，一共七位数。
一百五十万。
虽说她家里不差钱，周熙昂家里也不差钱，但是对于一个……敷衍的假婚礼来说，搞得这么破费，多多少少有些不值当。
她又多看了两眼，怎么看怎么中意，唉，自己的眼光果然不错呢，随随便便看上的庆典主题就这么贵。
她又往后翻了翻，其实每一个都好看，但是这东西怎么说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遇到了心仪的，就很难再对其他的心动了。
思及此，她也没了挑选的心情，于是往前翻，随便选了一个方才跟策划讨论过的主题，然后把册子捧在手里，递到周熙昂面前，说：“就这个吧，你看看有意见吗？”
周熙昂垂眸，她嫩白指尖所指的地方，婚礼现场布置成了森林模样，看着清新可爱，的确不错。
策划在一旁热情推销：“这一款主题的确很棒呢，太太真有眼光，在我们公司一直卖得很好，我们布置这个主题也有丰富的经验，保证不会让二位新人失望。”
方曼姿其实很一般，不过她无所谓，反正应付蒋驰才结的婚，选什么都好了。
周熙昂没说话。
她以为他不喜欢，耐心建议：“或者你看有其他你喜欢的，我们也可以定别的，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婚礼，我也不是一言堂。”
周熙昂从她手中接过册子，他往后翻了几页，方曼姿以为他随便翻翻，就没注意，端起茶饮喝了一口。
只听周熙昂在耳畔淡淡道：“选这个。”
她好奇，想知道他能选出什么样的，扭头去看。
修长如玉的手，在厚厚的册子上点了一点，所指的，正是她方才看了半天忍痛放弃的梦幻主题。
方曼姿睁大眼睛，看向周熙昂，表情惊讶中，又带了些许不赞同。
周熙昂转头对策划重复了一遍：“就这个吧。”
策划自然熟知每个主题的价格，眼见一笔大单即成，他笑容更为殷勤：“这位先生好眼光，我们的梦幻主题可是独一份的创意，绝对不会跟其他人撞到，您选了这一款，我们保证给您一个难忘的婚礼。”
周熙昂抿唇微笑：“嗯。”
方曼姿站起身，走到厨房里，掏出手机给周熙昂发了个微信消息。
曼zZZ：你过来厨房一下。
没过一分钟，周熙昂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她远远看了眼客厅方向，抬眼对他道：“你为什么要选那个？”
“怎么？”
她转过身，双手环抱，避过他的视线：“我认为没必要，走个形式而已，用不着花这么多钱，反正以后——”
说到这儿，觉得后面的话直言不太好，就闭了嘴。
二人关系怎么回事，彼此心知肚明，她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周熙昂双眸定定审视着她，说完了她好心省略的字句。
“反正以后也会离婚？”
方曼姿听在耳朵里，没去看他的表情。
没说话，更没反驳，这态度已经等于默认。
厨房的窗开着，燕雀落在树梢，成双入对，叽喳鸣叫。
他的声音伴着清越鸟鸣，如同夏日一阵凉爽的风。
“我不想你将来回想，觉得我这个假丈夫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能给你，我也不想被人记恨。”
方曼姿听得皱眉，难道在他心中，她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女人？
她气得转过身，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放心，我没空记恨你，这就是一场假婚礼，你我都懂不是么？确实没这个必要。”
她生气时，小脸气得鼓鼓的，脸颊也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发红。
周熙昂收回目光，看了眼树梢上那一对啄羽的鸟：“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方曼姿心中微讶，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她想开口问个究竟，他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提步离开厨房。
方曼姿站在原地，静静思考他的话。
遗憾。
他能有什么遗憾？
再一想，也许是在遗憾，没能在该结婚的年纪，娶到自己心仪的女人，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婚礼，反而要陪一个不喜欢的人逢场作戏吧。
想通其中答案，蹙起的眉头舒展，她心头微松，也跟着出了厨房。
-
定下婚礼主题，其他的事全都不在话下，按照婚礼的章程来走。
由于两家是多年好友，彩礼嫁妆之类都不是什么需要多拉扯的地方，方家恨不得多贴，沈家恨不得多给，双方都恨不得把一颗心送给子女。
方曼姿每次都在感叹，真可惜，糟蹋了爸妈跟沈伯伯的心意。
婚礼定在周六，是一个大部分人都有空的时间，方沈两家朋友不少，上流社会讲的是一个圈，几乎圈内有交道的人都发了请柬。
鞠恬恬周五就带着欧阳从安城飞了过来，特意请的假，就为了给她当伴娘。
婚礼当天，趁着化妆师给方曼姿化妆的时候，鞠恬恬在一旁不满地念：“先前还说你给我当伴娘的，结果变成了我给你当伴娘，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方曼姿顺着镜子斜她一眼：“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当然乐意，这不是世事无常么！”
她初中好友宁语迟也在，宁语迟的职业是主持人，今日婚礼她本打算帮忙，方曼姿拦着没让。
她请宁语迟是来参加婚礼的，可不是过来当苦力的。
宁语迟也是个美人，样貌美艳出众，身材凹凸有致，坐在一边自成风景。
她支着下巴，打量镜中的方曼姿，说：“上次扔你手捧花才过去多久，这么快你就结婚了，可真突然。”
当着其他人的面，方曼姿总不能直言真相，便道：“待会儿扔捧花，鞠恬恬你可得给我接好了，可别让我那群塑料姐妹抢走。”
接亲过程不多详述，庆典安排在保罗花园，一间国际大酒店，承办过不少大型酒宴，一个婚礼自然不在话下。
婚礼主题果然如册子上所看到的那样如梦如幻，银河细碎倾斜而下，照亮大厅每一处，让人看着不禁折服于天文宇宙的魅力。
结婚仪式简短，不过二十分钟。
在“二拜高堂”这一礼节上，方曼姿鞠躬之前，看到双方父母那里，在沈伯伯的旁边，位置是空的。
没有周熙昂的母亲。
夫妻交拜过后，司仪让伴娘端上交杯酒。
方曼姿大方端起酒杯，看了周熙昂一眼。
他眉目温和，看不出情绪，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她的心里倒是挺奇妙的。
没想到。
分手之后，还要共饮这样一杯一辈子都不分开的交杯酒。
他端起酒杯，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下，二人亲密缠过手臂，将红酒送到唇边。
她注视着他，他也在注视着她。
也许相互之间都有很多话想说。
她刚要喝，在乐队演奏的甜蜜音乐下，将目光从周熙昂的脸，移到杯子里微晃的红色液体上。
这时，就听大厅内突然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等一下。”
这一声如此突兀，教所有人都回过头，循着声源望去。
方曼姿听见这声音，心里顿时一抖。
她收回手臂，转头向大厅入口一看。
是蒋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