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

作者:尼尔·盖曼

    许多年过去了。

    在墙的另一侧,精灵集市又一次如期举行,年方八岁的特里斯坦·索恩没能参加。他被打发去离石墙村一天车程的一个村庄,与一个远房亲戚同住。

    不过他的妹妹——比他小六个月的路易莎,倒获准去了集市,特里斯坦一直为之耿耿于怀。因为路易莎从市场上带回一个玻璃球,里头装满了亮片,能在黄昏时熠熠生辉,洒下温暖柔和的光芒,点亮农场上的昏暗卧室。反观特里斯坦,只从亲戚那儿带回一身惹人嫌的麻疹。

    不久后,农场的猫生了三只小猫咪:两只毛色同猫妈妈一样黑白相间,还有一只小小猫,毛皮泛着灰蓝光泽,眼睛会随心情变色,从金绿到肉色,再到深红与朱红。

    这只猫送给了特里斯坦,作为他没能去集市的补偿。小蓝猫长得很慢,一直相当讨人喜欢。直到有天傍晚,它开始难耐地来回踱步,大声喵喵叫,毛地黄般的紫红眼睛闪烁不定。当特里斯坦的父亲在农场上劳作一天归来后,小蓝猫凄厉地长叫一声,闪电般地冲出房门,消失在了薄暮之中。

    石墙的守卫只管人,不管猫。那年特里斯坦十二岁,他再也没见过那只蓝色的猫,为此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一天晚上,父亲走进他的卧室,坐在床脚粗声粗气地说:“能在石墙另一边和同伴们在一起,它会更开心的。你别再烦恼了。”

    母亲从未与他聊过这事,无论什么话题,她都很少与他谈论。有时特里斯坦一抬头,会发现母亲正定睛瞧着自己,似乎想从他脸上挖出什么秘密。

    每天清晨的上学路上,妹妹路易莎总拿这事逗弄他,她有千百个耍他的话柄。比方说,特里斯坦耳朵的形状啦(他的右耳几乎是尖的,平贴着脑袋,而左耳却不是),还有他讲过的蠢话:有一天回家路上,夕阳西沉,特里斯坦说天边一团团松软雪白的小云是绵羊。无论他事后如何辩解,说是白云让他联想到了绵羊或白云柔软蓬松很像绵羊,都于事无补。路易莎像个小妖精一样取笑他,嘲弄他,刺激他。更甚的是,她还唆使别的孩子在特里斯坦经过时悄声“咩咩”叫。路易莎是个天生的煽动家,总围着特里斯坦手舞足蹈。

    村里的小学是所好学校,在女教师切丽太太的教导下,特里斯坦掌握了小数、经度和纬度的知识。他能用法语向园丁——也就是自己的姑姑借钢笔。从1066年的征服者威廉到1837年的维多利亚女王,这期间所有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他都背得出来。他学会了阅读,还练就了一手工整漂亮的书写体。石墙村中,游客虽难得一见,但时不时会来个小贩兜售“一便士惊悚小说”,讲一些穷凶极恶的杀手、在劫难逃的绑票、惊天密谋或绝处逢生的故事。多数小贩也叫卖歌谱,一便士两份,有些人会买回家,一家子围坐在钢琴旁,唱《樱桃熟了》或《在我父亲的花园》之类的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周周、一年年地过去了。十四岁时,在下流笑话、窃窃私语和淫秽情歌的耳濡目染下,特里斯坦知晓了性这回事。十五岁那年,他从汤米·弗瑞斯特先生屋外的苹果树上跌落,摔伤了腿,确切地说,是从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小姐卧室外的苹果树上跌落。令特里斯坦失望的是,他只瞥见了一眼粉色而撩人的维多利亚。她同他妹妹一般大,毫无疑问是方圆百里最标致的姑娘。

    维多利亚十七岁时,特里斯坦也十七岁。他已确信维多利亚无疑是不列颠群岛上最漂亮的姑娘,并认定就算不是世界第一,她也在全大英帝国艳冠群芳。倘若你有意同他争辩,他就会(要不就打算)扇你一耳光。不过,你很难在石墙村找到谁与他意见相左。维多利亚吸引了众多目光,十有八九也伤了许多人的心。

    形容一下:她生着和母亲一样的灰眼睛和心形脸蛋,有着跟父亲一样的栗色卷发,唇色红润,唇形优美,说起话来双颊会泛起可爱的玫瑰色。她肤色白皙,十分讨人喜欢。十六岁时,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因为她打定主意要在“第七只喜鹊”当酒馆女侍。“我和波洛缪斯先生说过了,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她这么对母亲说。

    她母亲——曾经的布丽琪·康蕊应道:“波洛缪斯先生怎么想又有何干,对年轻女孩来说这份工作太不体面了。”

    石墙村的村民兴味盎然地旁观这场意志的较量,好奇结果如何,因为没人说得过布丽琪·弗瑞斯特。村民们都说,她的伶牙俐齿足以令谷仓门上的油漆起泡或撕开橡树的树皮。村里没人敢跟她叫板。村民们还说,要石墙走路都比让布丽琪改变心意来得容易。

    然而,维多利亚习惯了我行我素,不管先前的言行是否奏效,她都会去找父亲,而父亲往往会答应她。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回父亲却站在母亲这边,声称受过良好家教的女孩不该在“第七只喜鹊”工作。既然汤米·弗瑞斯特不肯松口,事情便到此为止。

    镇上的每个男孩都倾心于维多利亚,许多沉稳的绅士亦是如此。他们不声不响地结了婚,胡须也染了霜。可每当维多利亚从街上走过时,他们仍会直勾勾地盯着她,变回青葱岁月的那个男孩,脚步也轻快起来。

    “据说门荻先生也是你的爱慕者呢。”五月的午后,路易莎·索恩在苹果园里打趣维多利亚。

    一共有五个姑娘,一同坐在果园里岁数最大的苹果树上,粗壮的树干坐上去既惬意又安稳。每当五月的微风拂过,粉色的花瓣就像雪一样纷纷撒落,停驻于她们的掌心和裙裾上。午后的阳光穿透果园里的叶子,投下绿色、金色和银色的斑驳光点。

    “门荻先生少说也有四十五岁了。”维多利亚鄙夷地说。她做了个鬼脸,以示当你碰巧十七岁时,四十五岁到底有多老。

    “不过他已经结婚了,我可不想嫁给一个结过婚的人。”路易莎的表妹塞西莉娅·海斯塔表态,“就像有人强行驯服了我的小马一样。”

    “在我看来,这算是嫁给鳏夫的唯一好处了。”艾米莉亚·罗宾森说,“这样就会有人先磨平他的棱角,把他驯服了。何况我还能想到,到那把年纪,他的欲望也早该得到满足并随之减退了。这样能让人免受许多羞辱。”

    缤纷的苹果花间,响起一阵努力憋回的吃吃窃笑。

    “话虽如此,”露西·皮平吞吞吐吐,“若是能住进大房子,拥有一辆四轮大马车,恰逢好时节就能去伦敦旅行,去巴斯饮矿泉水,去布莱顿泡海水浴……想想就美,就算门荻先生已经四十五岁了又何妨呢?”

    其他姑娘开始尖声起哄,将大把的苹果花往她身上抛,其中叫得最响的,抛得最欢的,当属维多利亚。

    十七岁的特里斯坦只比维多利亚大六个月,正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对两个角色都颇感不适。他的胳膊肘和喉结尤为显眼,棕褐色的头发就像一团湿透的稻草,以十七岁的特有角度别扭地乱戳,再怎么打湿或梳理都是老样子。

    他极易害羞,就像大多数想改变自我的腼腆者一样,他有时会抓错时机,过犹不及地说上太多话。大多数日子,他都过得称心如意,如同每一个前途无量的十七岁少年。当他在田野或“门荻与布朗”商店后头那张高脚桌前做白日梦时,会幻想自己乘火车直达伦敦或利物浦,搭乘蒸汽邮轮,横跨灰色的大西洋抵达美洲,从新大陆的土著身上大赚一笔横财。

    然而,有时风会从石墙那边吹来,夹带薄荷、百里香和红醋栗的气味。每到这时,村里的壁炉便会腾起色泽奇异的火焰。一旦刮起那种风,连构造最简单的物件——从摩擦火柴到幻灯机,都会尽数失效。

    与此同时,特里斯坦会梦到一些离奇而羞耻的幻景,光怪陆离。比如他会梦到穿越丛林解救宫殿里的公主,再如梦到骑士、食人魔和美人鱼。每当一时兴起,他就会溜到房屋外,仰面躺在草地上,凝望满天星辰。

    少有人能见到前人眼中的星空,城市、乡村都向夜空放出了太多光亮。不过呢,在石墙村,星星就像宇宙或思想那样浩瀚无穷,如森林中的树或树上的叶子那般不计其数。特里斯坦凝望着深黑的天穹,直至不存杂念,全然放空,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去。

    他又高又瘦,行动起来不太灵活,却有蓄势待发的气势,就像一桶待引燃的火药。可没人会去点燃。因此,特里斯坦在周末和傍晚会去农场上帮父亲干活,白日就在“门荻与布朗”里当店员,为布朗先生工作。

    “门荻与布朗”是村里的杂货店,店里留有一些日用品库存,但大多数交易都要靠订单:村民们将列有所需品的订单交给布朗先生,像罐头肉、浴羊药液[1]、切鱼餐刀、烟囱瓦什么的。特里斯坦要将所有订单汇总,门荻先生就会带着总订单,驾着一辆由两匹高大的夏尔马[2]所拉的大拖车,去往最近的郡府,在几天内拉着一车堆得高高的货品,满载而归。

    十一月末,一个寒冷而狂风大作的傍晚,伴着那种似要下雨又不下来的天色,维多利亚走进“门荻与布朗”,她带着一张订单,上头是她母亲工整清晰的字迹。她按响了柜台的服务铃。

    看到特里斯坦从里屋出来,她似乎有些失望。

    “你好,弗瑞斯特小姐。”

    她拘谨地笑了笑,将订单递给特里斯坦。

    订单上这么写着:

    半磅西米

    十罐金枪鱼

    一瓶蘑菇番茄酱

    五磅大米

    一听金色糖浆

    两磅醋栗

    一瓶胭脂红食用色素

    一磅麦芽糖

    一盒朗特里精选可可

    三分升奥基刀油

    六分升布伦瑞克黑漆

    一包斯威波鱼胶

    一罐家具蜡

    一柄肉汁汤勺

    一个九便士的肉汁滤网

    一套厨用活梯

    特里斯坦一边默念,一边思索能先引出个什么话题,什么都行。

    他听到自己说:“弗瑞斯特小姐,我猜你们一定是要做大米布丁吧。”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此言不妥。维多利亚抿起完美无瑕的唇瓣,眨巴着灰眼睛,说道:“没错,特里斯坦,我们正是要做大米布丁。”

    她冲他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妈妈说,够分量的大米布丁能抵御伤风感冒和其他秋季易感的小毛病。”

    特里斯坦接过话头:“我妈一直坚信木薯淀粉布丁的功效。”

    他将订单插到钉子上:“大多数商品明早就能给你们送去,其余的得等下周初门荻先生采购归来。”

    一阵狂风刮过,剧烈如斯,震得镇上的窗户吱呀作响,刮得风信鸡胡乱打转,分不清东南西北。

    “门荻与布朗”的壁炉熊熊燃烧,升腾起或绿或红的火舌,扭曲盘绕,顶端冒着闪烁的银芒。若你往起居室的火炉里扔一把浸过油的铁屑,也能弄出这种闪光来。

    这阵风是从东边的仙国吹来的。特里斯坦心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油然而生。他开口说:“弗瑞斯特小姐,再过几分钟我就下班了。兴许我能陪你走上一程,反正不绕路。”维多利亚用灰眼睛瞧着他,被逗乐了。特里斯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是等了一百年,才听到她说:“当然可以。”

    特里斯坦连忙跑进店堂,告诉布朗先生他这就要下班。听闻此言,布朗先生并未发火,只是不咸不淡地嘟囔,称自己年轻那会儿,不仅要每天待到很晚负责关店门,还得睡在柜台下的地板上,拿大衣将就当枕头。

    特里斯坦暗自庆幸,自己真是个好运的年轻人。他向布朗先生道了声晚安,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崭新的圆顶礼帽,走到店外的卵石走道上。维多利亚正在等他。

    秋日的暮色渐渐转浓,不知不觉就入夜了。特里斯坦嗅到空气中依稀的冬日气息——混合了夜雾、凉爽的黑暗和浓郁的落叶味。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弗瑞斯特农场,一路上坡。皎洁的新月高悬天边,头顶的夜空群星璀璨。

    过了一会儿,特里斯坦唤了一声:“维多利亚。”

    “哎,特里斯坦。”维多利亚应道。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

    特里斯坦问:“如果我吻你,你会觉得唐突吗?”

    “会!”维多利亚冷冷地一语驳回,“当然会!”

    “好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登上戴提斯山。抵达山顶后,他们回转过身,俯瞰山脚下的石墙村。透过窗户,每家每户尽是跃动的烛光和闪烁的灯火,暖融融的黄色光线令人心驰神往。头顶是漫天繁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冷冰冰而触不可及,数目多得超乎想象。

    特里斯坦伸出手去,握住维多利亚的小手。她没有挣脱。

    “你刚才看到了吗?”维多利亚眺望着远方,问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特里斯坦说,“我眼中只有你。”

    月光下,维多利亚微微一笑。

    特里斯坦由衷地感叹:“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人。”

    “去你的。”维多利亚回嘴,但语气很轻柔。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一颗流星。我想到每年这个时候,流星并非难得一见。”

    “维姬[3],你愿意吻我吗?”

    “不好。”

    “早两年前,你吻过我。当你十五岁时,在誓约的橡树下吻过我。去年五月一日你也吻了我,在你父亲的牛棚后头。”

    “那时我是另一个人,况且我也不该吻你,特里斯坦。”

    “如果你不愿意吻我,那你愿意嫁给我吗?”特里斯坦追问。

    山丘上一片静谧,唯有十月的风飒飒吹过,随即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全大不列颠群岛上最漂亮的女孩被逗笑了。

    “嫁给你?”她难以置信地反问,“我为什么非得嫁给你,特里斯坦?你能给我什么?”

    “给你什么?维多利亚,我可以为你到印度去,带回好多好多的象牙以及像你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和鹪鹩蛋大小的红宝石。

    “我要去非洲,为你带回板球那么大的钻石。我要追溯尼罗河的源头,命上你的名。

    “我要去美洲,直奔圣弗朗西斯科金矿,不找到同你一样重的金子誓不归来。我会将金子带回来,铺开在你的脚前。

    “只要你一声令下,就算是远在天边的北极我也会去,为你杀死威猛的北极熊,将熊皮带回来献给你。”

    “在讲到杀害北极熊前,你说得都相当不错。”维多利亚说,“即便如此,你还是个小店员、小农夫,我不要吻你,也不要嫁给你。”

    月色皎洁,特里斯坦的双眼炯炯有神:“我愿意为了你,跋山涉水去往华夏,劫持海盗头子,抢来满载着玉石、丝绸和鸦片的华夏大帆船。”

    “我还要去澳大利亚,探寻世界的尽头,为你带回……”他绞尽脑汁,回想读过的一便士惊悚小说,试图忆起有没有哪个男主人公曾闯荡过澳大利亚,“一只袋鼠,还有猫眼石。”他对猫眼石相当有把握。

    维多利亚捏住他的手:“我要一只袋鼠做什么?这会儿我们得快点回家了,不然我爸妈会揣测我为什么耽搁,疑神疑鬼,然后草率得出一些离谱的结论。因为我根本没有吻你,特里斯坦。”

    “吻我吧。”他央求道,“为了你的吻,我什么都愿意做。没有我登不上的山,没有我渡不过的河,也没有我穿越不了的沙漠。”

    他伸展开手臂,指着下方的石墙村和上方的夜空。低挂在地平线上的猎户座中,有一颗星星一闪而落。

    “为了你的吻,为了牵手一生的誓约,我愿意为你带回那颗流星。”特里斯坦大言不惭。

    大衣太薄了,他打了个哆嗦。明摆着他是得不到维多利亚的吻了,这可真难受。在那些廉价的惊悚小说里,男主人公要想得到一枚吻,从来不需如此费劲。

    “那你就去吧。如果你真能办到,那么我愿意。”

    “什么?”

    “要是你能把那颗星星带回来,就是刚刚坠落的那颗,不要别的,那么我就吻你。谁知道我还会答应你什么呢。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去澳大利亚、非洲或是遥远的华夏了。”

    “啊?”

    见他这反应,维多利亚忍不住笑了。她抽回自己的手,步下山丘,向着父亲的农场走去。

    特里斯坦追上她,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就同你说出红宝石、金子、鸦片那些个花言巧语时一样认真。”她回答道,“对了,鸦片是什么呀?”

    “咳嗽药水里的一种成分,就像桉树叶。”

    “听起来也不是特别浪漫。不过呢,你现在难道不该拔腿就跑,去追回我的星星吗?它落在东边,喏,那儿。”她又扑哧一笑,“笨笨的小店员,你那点能耐,除了凑够大米布丁的原料,还能指望什么呢?”

    “要是我为你带回了流星呢?”特里斯坦对她的话满不在乎,“你会给我什么?一个吻?执手成婚?”

    “你想要的一切。”维多利亚乐不可支。

    “你发誓?”

    眼下,他们离弗瑞斯特家的农舍已经不到一百码,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映亮了窗户。

    “那当然。”维多利亚笑着说。

    通向弗瑞斯特农场的小径积满烂泥,被马匹、牛群、绵羊和狗踩得泥泞不堪。特里斯坦双膝跪地,毫不在意外套或羊毛长裤沾上泥浆:“一言为定。”

    此时,东面吹来一阵风。

    “亲爱的,我得就此与你告别了。因为我有一项刻不容缓的使命,必须到东边去。”特里斯坦站起身,不顾沾在膝盖和外套上的污泥,向维多利亚鞠了一躬,脱帽致意。

    维多利亚冲着这个瘦削的小店员笑了起来,笑得那么久、那么大声、那么开心,她清脆的笑声一路跟随特里斯坦越过山丘,直到更远的地方。

    特里斯坦一路跑回家,被黑刺梅钩住了衣服,还被一根树枝打掉了帽子。

    他喘着粗气,不顾皮肤擦伤,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家农场,跑进家里的厨房。

    “瞧瞧你这样子!”他母亲说,“天哪!我平生还是头一遭见到!”

    特里斯坦只好冲她笑笑。

    “特里斯坦?你妈在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父亲发话了,尽管栗色卷发里已生了好些银丝,三十五岁的他依旧是中等身材、满脸雀斑。

    “父亲,母亲,对不起。可今晚我就要离开村子了,我要出去一阵子。”

    “荒唐!”黛西·索恩说,“一派胡言!”

    但邓斯坦察觉出儿子眼神有异,便对妻子说:“让我和他说几句吧。”妻子犀利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但儿子的破外套由谁来补?这我倒是想知道呢。”说罢,她急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厨房的火炉嗞嗞作响,闪着微弱的绿光和紫光。“你要去哪儿?”邓斯坦问儿子。

    “东面。”

    邓斯坦点点头。有两个东面——穿过森林,去往东面的郡县,还有另一个东面,那就是墙的另一边。邓斯坦不用问都知道儿子指的是哪一个。

    “你还会回来吗?”父亲又问。

    特里斯坦咧嘴一笑:“那当然。”

    “嗯,那就好。”邓斯坦刮了刮鼻子,“你有琢磨过该怎么穿过石墙吗?”

    特里斯坦摇摇头:“总有办法的。必要的话,我可以和守卫打上一架,开出一条路来。”

    “你可不能这么做。换作是你或我值班,碰上这档子事会作何感想?我可不想见人受伤。”他又刮了刮另一侧的鼻翼,“快去打包行李,再去和你母亲吻别。我陪你一同去村里。”

    特里斯坦备了个行李袋,装进母亲给的六个熟透的红苹果、一条乡村面包和一块圆圆的农家白乳酪。索恩太太不愿意直视他,他便亲了亲她的脸颊,与她道别,然后与父亲一同向石墙村走去。

    十六岁时,特里斯坦第一次在墙边站岗。他只接到一条指令:守卫的职责是不惜一切办法,阻止村里人穿过墙上的裂口。倘若劝阻不了,就得喊村里人来帮忙。

    他一边走,一边好奇父亲在想什么。也许他俩能联手制服守卫,也许他父亲会引开守卫的注意,让他趁机开溜……也许……

    在他们穿过村子来到石墙裂口前,特里斯坦已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愣是没料到真真切切发生的一幕。

    今晚执勤的是哈洛德·克鲁奇拜克和波洛缪斯先生。哈洛德是磨坊主的儿子,高大魁梧,比特里斯坦年长几岁。波洛缪斯先生生着绿色的眼眸和一头黑色卷发,笑容坦荡,浑身散发出葡萄、葡萄汁、大麦和啤酒花的气味。

    邓斯坦走向波洛缪斯先生,在他跟前站定,跺了跺脚,驱散夜晚的寒气。

    “晚上好,波洛缪斯先生。晚上好,哈洛德。”邓斯坦问候道。

    “晚上好,索恩先生。”哈洛德应道。

    “晚上好,邓斯坦。”波洛缪斯先生说,“你近来可好?”

    邓斯坦点头称是。他们又谈起气象,并一致认为近来的坏天气对庄稼汉很不利,只消看看冬青和红豆杉浆果的收成,便知一个严寒难熬的冬天即将来临。

    听着他们东拉西扯,特里斯坦急不可待,险些发起火来。他竭力按捺,将气话吞进肚里。

    他父亲终于说起正事:“波洛缪斯先生,哈洛德,我想你们都认识我的儿子特里斯坦吧?”特里斯坦忐忑不安地脱帽行礼。

    随后,他父亲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我想你们都知道他从哪儿来。”

    波洛缪斯先生点点头,没有发话。

    哈洛德称他听过一些谣传,虽说人不该对一知半解的事全然相信。

    “那是真的。”邓斯坦说,“现在是时候让他回去了。”

    “有一颗星星……”特里斯坦正想开口解释,可父亲示意他保持安静。

    波洛缪斯先生摸了摸下巴,另一只手捋过浓密的黑鬈发。“我了解了。”他转过身,与哈洛德耳语了几句,特里斯坦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他父亲往他手心塞了个冰凉的东西。

    “只管上路吧,孩子。去吧,带回你的星星,愿上帝和天使与你同在。”

    看守裂口的波洛缪斯先生和哈洛德退到一边,让特里斯坦通过。

    特里斯坦跨过石墙上的裂口,来到另一边的牧草地上。

    他转过身,回望框在裂口里的三个男人,心中纳闷不已:他们为何允许自己过来呢?

    随后,他一手抓着晃荡的行李袋,把父亲塞进手心的东西移到另一只手,动身朝着平缓山丘上的密林走去。

    他一步步往前走,夜里的寒气渐渐减弱。走进小山丘顶的树丛后,他猛然发觉明亮的月光正透过树隙照耀着自己。为此他惊愕不已,月亮明明一个小时前就下山了啊。更令他讶异的是,先前的月亮是一道纤细的新月,而今照着他的却是一轮硕大的金色满月,又圆又亮,色泽深沉。

    他手心里的冰凉物件丁零作响,如水晶般晶莹剔透,声音像小玻璃教堂里的钟声。特里斯坦摊开手,迎着月光将之举起。

    那是一朵玻璃雪花莲。

    暖风拂过他的面颊,闻起来就像薄荷、黑加仑叶和熟透的红李子。自己竟选了一条如此艰辛的漫漫长路。他正步入仙国,寻找一颗坠落的星星,全然不知该从何着手,也不知该如何自保。他回过头,幻想着石墙村的灯火仍亮在身后,伴着氤氲的热气摇曳闪动,等着他回家。

    他也知道,若他现在打道回府,也没人会轻视他——父亲不会,母亲也不会,就算是维多利亚,也顶多会在下次见面时冲他笑笑,叫他一声“小店员”,再添上一句:星星一旦坠落,就很难找到了。

    他顿了顿。

    他想起维多利亚的芳唇、灰眼睛和笑声,尔后挺直肩背,解开外套最上头的扣子,将雪花莲插入扣眼。因无知而无惧,因年轻而无畏,特里斯坦·索恩离开了我们熟知的国土——踏入了仙国。

    [1]浴羊药液:Sheep-dip,用以浸杀羊毛中的寄生虫。

    [2]夏尔马:Shirehorse,常用来拉车、拖重物的强健大型马。

    [3]维多利亚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