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

作者:尼尔·盖曼

    它不是黑白的,你凑近后才能看出来。珍妮屏住呼吸,生怕把鸟儿吓跑。

    它的长尾巴高高翘起,仰着脑袋,灵动地跳过克尔顿家修剪齐整的草坪。

    珍妮盯着这只喜鹊,看得入了神。它的肚皮和翅膀映着纯白的光,覆住头、背、翼尖和尾巴的羽毛乍一看是黑色,近看则不然:尾巴含红、紫、绿,翅膀含蓝和绿,通体透着青翠的光泽。

    一只是悲伤。

    她十二岁。

    她赤脚站在草地上,感受脚趾间的草皮,闻着夜晚的气息。不久前刚下过雨,草地依然湿润。

    太不幸了,我不想悲伤。

    上方传来呼啦一声,像是在回应她的心念。另一只喜鹊从秋日的天空扑腾着飞了下来。

    两只是快乐。这样好多了。

    两只喜鹊绕着打转,像身着晚礼服的两个胖子,互相挤眉弄眼,看谁率先开口。

    安静的傍晚,天色阴沉,空气灰蒙而凉爽。珍妮穿着印染棉短裙和白色棉布衫。

    今天是1963年11月8日,星期五,明天是她的生日。

    呼啦。

    第三只喜鹊加入了。

    第三只是女孩,珍妮想,那一定是我了。

    十三岁会有不同的感受吗?珍妮觉得不一定。她对生日存有戒心,除了礼物,她不觉得生日全然为好。睡前你是一个年纪,不由分说,醒来就大了一岁。

    明天她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呼啦。

    这只鸟笨拙地落了地,跳到一边稳住身子。

    第四只是男孩。她一边想,一边凝视着四只鸟,然后摇了摇头。不,这儿没有男孩,只有她的哥哥们。

    四只喜鹊互不理睬,各自忙着在湿润的草地上东瞅瞅西瞧瞧,时而用又黑又弯的鸟喙啄起什么东西来。

    离得近了,它们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大,只是尾巴特别长。喜鹊在她面前的草皮上绕着圈,尾巴上下摆动。

    大概一周之前,珍妮读了一本书,故事发生在一所寄宿制女校:品学兼优的女生——艾莉森被指认偷了玛乔丽的几枚戒指,玛乔丽是个高傲的女孩,担任曲棍球队的队长。不过呢,最后一章中,戒指在一个喜鹊巢里被发现了;当玛乔丽扭伤脚踝时,艾莉森带领曲棍球队赢得了胜利。

    珍妮很好奇,喜鹊到底会不会偷亮晶晶的东西?

    她不晓得自己能一动不动站上多久。她实在不想把喜鹊吓跑,但她的左大腿开始抽筋了。

    呼啦。

    呼啦。

    又来了两只喜鹊,一只特别小——个头小年纪也小。童谣又在她脑中响起:五只是银,六只是金。

    这是不是说她会发财?珍妮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喜欢。

    六只喜鹊。

    她听到不远处哥哥们的叫喊声,就在屋后的树林里。她万般祈祷,他们千万别玩着玩着就离这儿越来越近,把鸟儿吓走。

    她隐隐感受到,你一生中并无太多此刻般的时刻:在这一刻,肺里的空气、脚下湿漉漉的草坪、贴着皮肤的棉布——都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在这一刻,你完完全全活在当下,过去和未来都无所谓了。

    她试着放缓呼吸,想让此刻永驻。

    喜鹊全都停止了绕圈,也不再啄食,其中一只歪着脑袋盯着她,另外几只……

    它们在等待。

    珍妮与它们一起等,扭动着湿草中裸露的脚趾。

    她听不到哥哥们的声音了。他们一定进了屋,或入了树林深处。

    呼啦。

    这只喜鹊特别大。

    这是最后一只。七只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童谣的最后一句。

    她惊奇地盯着它:从它的喙尖到尾端足有两尺。还有颜色,它的翅羽上有好些她叫不上名的颜色。另外六只喜鹊一蹦一跳,围成一个半圆,全都面朝珍妮。

    珍妮看着喜鹊,在秋日寒凉的黄昏中。

    喜鹊也看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七只是个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常在坐车时数窗外飞过的喜鹊,可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三只以上一同出现。

    “告诉我,秘密是什么呀?”珍妮对鸟儿说。

    有那么一瞬,她担心它们会受惊,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打破了魔咒,可鸟儿没有动静。

    最后一只喜鹊仰望着她,头歪向一边,像是把她当成了一枚闪亮的戒指,估量着值不值得把她带回鸟巢。

    “你要去石墙村。”这只喜鹊说道。它的声音很粗糙,有金属质感。

    珍妮张开嘴正想发话,可她犹豫了一下。

    “哪儿?”她问,“我要去哪儿?”

    最小的喜鹊往前迈了几步,告诉她:“可这是个秘密,你跟谁都不可以说。”

    “可是——”

    她没来得及说完。倏然,所有喜鹊振翅起飞,空中满是黑与白(还有蓝与绿),耳中仿佛只有扇翅声。珍妮惊得退了一步,胸腔中的心脏怦怦直跳。

    鸟儿飞走了。

    魔法解除,她突然觉得不舒服:胃揪得很紧,心跳得极快,一阵莫名的恐慌袭上了她。

    她跑过潮湿的草坪,进了屋子。

    她妈妈在厨房里,正坐在桌边穿红花菜豆:“珍妮?亲爱的,你还好吗?”

    珍妮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冲进客厅。胃里一阵抽疼。她感到有点恶心,还有点怪怪的。

    她两步一跨上了楼梯,进入楼梯顶端的卫生间,锁上门,重重地靠在门背上。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头晕目眩。

    慢慢地,她坐了下来,冰凉的油毛毡缓解了她的不适。

    她闭上双眼。

    脑海中的喜鹊仍在飞来飞去,黑眼睛向下瞅着她,翅膀缓缓扇动。黑白相间的大鸟被困于时间之中,悬在她的眼睛后方。

    她感到双腿间有点湿。

    珍妮睁开眼,拉下短裙,露出又白又细的双腿,直到能看见白色的棉内裤。内裤中心有个小红点正在扩散。

    她浑身一颤,再次闭上眼睛。

    你回不去了。这是一条分界线。我再也不是个小女孩了。

    也许这就是那群喜鹊想告诉我的吧。

    她往内裤上垫了些面巾纸,走下楼梯,去问妈妈该怎么办。

    一切都不同于以往了。

    现在她明白了。

    时间渐渐流逝,可珍妮·克尔顿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卫生间里的感受、母亲的解释、垫上卫生巾,还有阿司匹林溶于水后的苦涩味道。这些事逐渐盖过了先前的事。

    三十年过去了,留在她记忆中的,只剩下喜鹊翅膀上绿色和紫色的光泽,还有一点:当你凑近看后,它并不只有黑色与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