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像花儿一样

作者:王宛平

杜娟二十岁这年,终于要领舞了。

尽管还没开幕,杜娟已经紧张得有点腿肚子转筋。通往舞台的过道堆满道具,她一身练功服轻手轻脚走着。这些道具有时间没用了,人走过时,会扬起细细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混杂着幕布木头干燥陈旧的气息。杜娟走着,心安静下来,这是她熟悉的气息。多年后,当她离开舞台很久,会忽然间嗅到这种气息,整个人怔住,不知身在何处。

她没有换舞鞋,那双军用胶鞋舞动起来,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格外刺耳。她甩掉鞋赤着脚跑来跑去,黑暗中舞台显得空旷陌生。

杜娟今天的舞蹈是民族舞荷花舞,她扭几下腰肢,轻笑起来。排练这个舞时她就爱笑,那身傣家小窄裙套在身上,五颜六色的,肩上还扛个小扁担,身体扭成三道弯,S形。她扭着扭着就忍不住舞动那根扁担,叶团长就会大吼一声:杜娟,那不是红缨枪!

杜娟最喜欢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她笑着狂奔几步,身体便腾在空中,一个“倒踢紫金冠”还没完成,人就差点摔倒在地。她赶紧顺势小跑几步,心怦怦跳着,摔伤了可是大事故,今晚慰问南疆前线英雄演出,军区首长全都会来。

杜娟可着劲儿地在舞台上折腾,劈里啪啦赤脚拍地的声音听着煞是热闹。“啪”有人拉动电闸,舞台大灯突然亮了。雪亮的灯光刺得杜娟连忙捂住眼睛,她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满地嚷嚷着,谁呀,谁呀。

化好装的大梅身板儿挺得像棵小白杨,瞪着杜娟抱怨,干吗呢?黑灯瞎火在这儿穷折腾,伤着怎么办。杜娟回瞪着大梅,谁让你乱拉灯的,我这不是在找舞台感觉吗。

大梅搂过杜娟,一脸揶揄的坏笑:第一次领舞,偷偷臭美呢吧!老实说,是不是紧张得找不着北啦。

杜娟坦然地点头,当然紧张,你第一次不紧张呀。大梅挺胸翘臀,曲线优美,玲珑有致,在舞台上转一,得意地笑着说,我紧张什么呀,我的舞台感觉是天生的。

杜娟玩笑着打击她,你就吹吧,第一次独舞时,吓得差点尿裤子,我还没忘呢。大梅气得要掐杜娟,两人你追我闪,满台疯跑。

大梅与杜娟不同,她不光是漂亮,还特别会来事儿,浑身透着股子机灵劲儿。提干后,她的自信更是满钵满盆儿,走路的姿势比天鹅还优雅。

大梅喜欢穿冬装,冬装四个兜才能显示干部身份。她提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相寄给家里,当然是全身照。大梅妈妈把照片放大成十二寸,上了色彩,挂在客厅正当间。大梅家往上数七代就没出过芝麻大官儿,大梅提干让全家人高兴了小半年。

玩闹出了一身汗,大梅冷不丁狠狠地打了个大喷嚏。杜娟担心地看着她,感冒还没全好,行吗?大梅眉头皱着,不行也得行,我那个双人舞没人能顶。

杜娟不服气地说,怎么没人能顶,我就可以啊。大梅警惕起来,斜着眼睛看杜娟,嗬,还没正式提干呢,就琢磨着抢班夺权啊。

杜娟打了大梅一下:好赖话都听不懂,人家是关心你。

大梅走到幕布前,一边拨开条缝往下看,一边说:今晚这么重要的演出,我就是打吊瓶也要参加。

杜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哇,觉悟这么高呀!我还以为就是我想见识见识战斗英雄呢。

大梅满脸不屑,战斗英雄谁没见过呀。杜娟也走到幕布前往下看,观众席上空无一人。杜娟好奇地问,那你看什么呢?

大梅口是心非,说不看什么。她当然在看,她是在看台下有谁能掌控自己的婚姻和前程。

文工团干事白杨最不喜欢的事儿就是看节目。

他调军区文工团已经半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当初他和连长吵架,一怒之下求母亲帮自己调回军区。半年后他那个军上了南疆前线,他悔得肠子发青,他已经预感到南疆战役将是本世纪中国最后一场战争。建功立业、名垂军史的机会眼见着就这样白白从手边儿溜走。

白杨从小就自认是当将军的料儿,他要上前线,他要打仗,可如今他居然进了文工团!他想回老部队已经不可能,父亲是坚决不管他,母亲想帮也帮不了,白杨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搜集各种前线资讯,在沙盘上布阵,自己跟自己打得不亦乐乎。

今晚这场慰问前线英雄演出白杨更是毫无心情,那简直是捅他心窝子。他关注一切有关前线的报道,在他看来,好几场战役如果是他指挥结果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但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受奖。

白杨往礼堂外走,作战部白部长最看不得儿子走路的样子,整个人懒洋洋的,走路耸着肩插着兜,鞋子几乎擦着地皮,松松垮垮,没点军人样儿!儿子于是就跟老子吵,你让我上前线,战场上可不管走路什么样!部长老爹给儿子一巴掌,军人时时刻刻都得有军人样!

白杨不服,南疆战斗基本结束,他满腹才华眼看着就要烂在肚子里,他真是不甘心啊!可今晚他必须到场,看着别人戴红花戴军功章唱《血染的风采》。他的工作就是安排演出,况且还有他那帮没心没肺的哥们儿,死缠着他,要他介绍文工团美女。

文工团有美女吗?白杨可不知道。

白杨有三个美女姐姐还有一个曾经是美女的演员妈妈,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长一个样儿,没啥感觉。

大幕还没有拉开,杜娟和大梅从幕布后往下看,空旷的观众席给人奇怪的感觉,仿佛现在已经散场。

杜娟怔着,自语道:我不喜欢这么冷清的礼堂。

大梅笑嘻嘻问:你还想一辈子站在舞台上啊?

大梅每次说这种话的语调都让杜娟不舒服,杜娟今年二十岁了,舞蹈演员生命有多长,二十岁的杜娟不敢想这个问题。

大梅却没有时间想这些,大梅只比杜娟大一岁,可老练很多。大梅已经在想退路,大梅的舞台可不只是眼前这几米长的木板地。

观众们陆续进入观众席,两个少女看得入迷。杜娟的心被坐第一排的年轻英雄牵动,大梅却告诉杜娟,她注意的是那些首长夫人。

大梅对军区每位军级以上首长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谁也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战斗英雄吴根儿会跟街头小混混打架,还被关进了军区保卫科。作为他的连长,林彬既生气又心疼。跟他一起摸爬滚打、经历枪林弹雨的兄弟没几个了,他从心底把吴根儿当成亲弟弟看。

林彬怒气冲冲走出军区保卫科,回头一看,没有人影,气得大喝一声:吴根儿!

根儿从楼里跑出,在林彬跟前立正站好。他衣服零乱,没戴领章帽徽,倔头倔脑的。

林彬瞪着吴根儿:哦,你还瞪眼,不服气呀!打人!没给你处分便宜你了!

吴根儿发着连珠炮:那就是个流氓,不是人民群众。他侮辱咱,连长,你要在,肯定下命令让我狠狠收拾他!

林彬生气地:你给我闭嘴!刚摘领章帽徽就忘记军人守则了?他没理,你可以讲道理嘛,为什么动手?

吴根儿满腹委屈:连长,你不知道他那话有多难听。咱们在前线流血牺牲,难道就让这么个小混混侮辱?

林彬一脸严肃:一个军人,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当初就别当兵!

看根儿那委屈样儿,林彬也不忍再责备他什么,今晚是根儿在部队最后一次观看演出。

红一连连长林彬不是天性暴躁的人,刚入伍时候他是安静的,新兵连一个月他基本没说过话,带他的老班长一度很看不惯他,以为他是知识分子,根本不适合当兵。

他已经不记得他第一次骂娘是什么时候,在南疆前线,在猫耳洞,他带的那个排战士几乎全部倒下,他抱起机枪疯狂扫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骂什么。那场战役下来,他们连只剩下一半人,他火线提升,从副排长直升连长,而他那个连最后也只剩下十几个人。

南疆是林彬一生的噩梦,南疆下来有半年他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战友那血淋淋的面孔,他经常一晚上一晚上地睁着眼睛,默念战友名字,从花名册上第一名念到最后一名。

他当副排长时带的那个排现在只剩下他和根儿。

林彬看表:要迟到了,回头再教训你,跑步,走!

他扭头就跑,吴根儿立刻跑步跟上。

林彬和根儿进礼堂的时候,大梅的舞蹈已经开始。

林彬天性不喜欢这种热闹场合。今天这场晚会是为他们这些战场上下来的军人举办的,想到牺牲的战杀手方知今友,他觉得问心有愧。工作人员过来问他们哪个单位的,林彬没有出示证件,随意找个空位坐下。

林彬正要坐下,却发现根儿不见了。

根儿站在过道上,傻乎乎地看着台上跳舞的大梅发呆,张着大嘴,忘记了合上。林彬一把拽过根儿,根儿坐下回过头看林彬:连长,这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呀,真想摸摸是不是真人。’

旁边座位有人乐了,林彬回头,见是白杨和他几个哥们儿在笑。

林彬盯住白杨,白杨不笑了,反盯住林彬。

两个与杜娟一生幸福息息相关的男人,就是在这个尴尬场合初次相见。

白杨神情慵懒,军装不系风纪扣,雪白衬衣领露出一截,不戴军帽。还有那懒散傲慢的眼神,令人一眼便认出其军区干部子弟的身份。

林彬转过脸,有点后悔坐在这里。林彬所在的连队也有几名干部子弟,那些人往往在连队干半年就会调走,有的进机关有的上军校,林彬从未真正和干部子弟走近过,他确实不喜欢这些人。

白杨是不大关注别人反应的,他和大部分军区子弟一样,从幼儿园起就过着集体生活。他从不缺少哥们儿,走到哪儿都是呼朋引类,并很自然地是那个圈子的中心。对白杨而言,喜欢和不喜欢一个人,与他的出身无关。白杨对林彬第一眼就不舒服,那是因为林彬从开始就用敌视的眼光瞪着他,白杨最烦这种眼神,这似乎提醒着他“没有上前线,在文工团里和一帮小姑娘混事儿”。

林彬和白杨互瞪一眼就谁也不理会谁了,但白杨那些哥们儿却一直没闲着。

这些纨绔子弟们议论起女演员来夸夸其谈,旁若无人,如果不是根儿看得如此投入,林彬实在不能忍受下去。

白杨对哥们儿的议论是见怪不怪了,但今天他也感觉到有些议论异常刺耳,也许是因为身边坐着的这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军人。但根儿什么也没听见,他半张着嘴,盯着大梅,忘乎所以。

根儿不由自主地说出声:连长,我这辈子要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牺牲了也值呀。

白杨的几个哥们儿听见,呆了一会儿,相互看看,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像鸽子一样叽叽咕咕在嗓子眼儿笑着。

林彬气得猛地站起,立刻被后边人制止,又坐下,铁青着脸,一句话没有。

白杨听到根儿的声音也想乐,但林彬在场,他乐不出来,他给赵臣一拳,示意他噤声。

林彬回身看着根儿,他正痴迷地盯着舞台。林彬回过脸,闭上眼睛,根儿就要复员回家,他那个村子这辈子不可能看到大军区文工团演出,让他看吧,美美地看吧,林彬什么都能忍,几个纨绔子弟算什么?

第二个舞蹈是杜娟表演的。白杨不讨厌杜娟,这孩子跟假小子似的,有点愣,什么时候说话语气都挺冲的,白杨心情好的时候愿意逗她玩儿。但今天,白杨心情恶劣,谁跳舞他也不想看,要不是哥们儿拦着,他真想立马走人。

但几个哥们儿却盯上了杜娟,议论着这么单纯的女孩好追吗。

突然一个憨憨的声音响起:连长,这些姑娘个个都这么漂亮,我要能和她们握握手……就幸福死了。

几个人大笑起来。

林彬再不能忍受,他腾地一下站起,动作过猛,狠狠撞了一下白杨,他起身就往外走。根儿虽然舍不得,也只好跟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

白杨看着林彬背影,有一阵恍惚。林彬撞他那瞬间,眼睛里闪过一丝狼一样凶狠的眼神,白杨并不熟悉这种眼神。这个男人,恨他,这让白杨非常不舒服。

演出结束了,杜娟忙着卸装,大梅却守着后台,就是不卸装。直到白杨带着几个哥们儿走进后台,杜娟才恍然,大梅是算准有人要来。

哥们几点名要白杨引见大梅和杜娟,两个女孩儿都有点爱答不理的。大梅是有意端着,杜娟则是根本不拿这些人当回事儿。

白杨和他的哥们儿对待两个女孩态度也不一样,对大梅就像对成熟女性,彬彬有礼;对杜娟则像对小孩儿,有点逗着玩儿。

几个人瞎贫着,漫不着边,大梅有一句没一句应答着,知道男孩儿喜欢自己,不管什么态度,也不会得罪人。

杜娟则是凡人不理不睬。

如果不是白杨母亲黄雅淑和冯处长两位夫人过来,这些男孩儿还不知道要贫到什么时候。

大梅在两位夫人过来时,已经正好帽子,抻好衣服,却并不做出主动的样子。她依然有条不紊收拾桌上东西,但脸是偏抬起一点,足以让来人觉察到她的存在。

黄雅淑果然注意到大梅,问道,这位是大梅吧。

大梅眼睛亮起来,立刻转过身,立正道:冯阿姨,黄阿姨,我是大梅,入伍九年,已经提干一年。

冯处长冲大梅不动声色地笑笑,却将注意力投向一边脸上涂得花花搭搭的杜娟。大梅心里涌起莫名的嫉妒,告诉两位首长夫人,杜娟还小,还没提干呢。白杨似乎专门和大梅作对,立刻说,杜娟明儿就提干。

两位夫人注意力一直在杜娟身上,大梅真是生气啊,她就是想不通,自己那么漂亮、气质好、懂事,为什么这么关键的场合,风头却会被不哼不哈的杜娟全抢了去。白杨一旁看着直乐。大梅爱拔尖好嫉妒人,杜娟则大大咧咧,两人就算吵了,几天就好。

后台忽然一阵骚动,人们下意识朝外看去,都有点发愣。

杜娟回过身,眼睁睁看着林彬大踏步走进后台,那瞬间有种恍惚。眼前这位年轻军人和她常见的军人们很不一样,既有野战军人的硬朗利索劲,也有一份成熟男性的稳重和洒脱,眉宇间却含着一点淡淡的忧郁。

他是谁呀?

林彬身后根儿已经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他傻乎乎看着那些美若天仙的人儿在那里换装卸装,眼睛也不够使唤,身体也僵着,都不知道怎么就挪进后台。

几个哥们儿一见林彬和根儿就开始交换鄙夷的眼神,有的窃笑。

白杨则是没感觉的,他永远懒得关注身边以外的事情。几个哥们儿好容易逮着和文工团小姑娘瞎贫的机会,贫个没完,白杨却只想赶紧离开。

林彬旁若无人,径直走向圈中最显眼位置的大梅。

大梅眼睁睁看着林彬冲自己走来,手里的化妆棉落地。

杜娟也仰着一张小花睑,看着林彬,她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山一样稳重的军人要干什么。

林彬走近大梅,啪地一个立正,敬礼,严肃道:“同志,希望你满足一个退伍老兵在部队的最后心愿。”

大梅傻呵呵道:“什么…心愿?”

林彬拽过根儿,回头看大梅:“能和我们战士握握手吗?”

林彬表情如此严厉,所有人都看着大梅。

杜娟不知道林彬为什么要这样,但她觉得,这个男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握手有什么呀,她们下部队不经常和战士握手吗?

大梅脸红着矜持地伸出手,根儿刚要伸手,又在身上蹭了蹭,郑重其事伸出手。但大梅的手只在根儿手里停留不到半秒钟,立刻抽回,转身要走,根儿满脸委曲,手伸在半空,尴在那里。

杜娟怔住,大梅为什么这样啊,这样多伤人啊,果然,那个军人提高声音道:“同志!请留步!”

大梅不耐烦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儿?”

林彬揽过根儿,看着大梅:“你能……真诚地,拥抱一下我们的战士吗?”

大梅愣住,所有人都愣住,现场一片安静。

夫人们和白杨那些哥们现在也安静下来,白杨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彬,这个人有点意思。

林彬语气中含着一份霸气,一份不容质疑,杜娟心不由颤了一下,20岁杜娟身边男性不是文工团的男演员就是白杨这样游手好闲公子哥,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一种真正成熟的男人气质。杜娟不由自主,目不转睛,盯着林彬。

根儿扬起年轻而朴实的脸,冲大梅露出一个胆怯的笑容。

林彬声音很硬:“可以吗?”

大梅左右环视着,一眼看见王处长和黄雅淑正盯着她,眼神中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看白杨那些哥们也都盯着她,每个人眼中都好象带着一丝嘲弄。

大梅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圈子边上,那些纨绔们让开一条路,卫国就站在那里,大梅退到卫国背后,轻声:“对不起,我还没卸妆……我们一会儿要开团务会,我得去卸妆……”

大梅说着要逃,卫国一把抓住她,推她上前,大梅死命推托着。

根儿眼睛湿了,突然拨开人群,就往外跑。

杜娟想不通大梅为什么要这样,杜娟看着根儿那渴望的眼神已经感动的要落泪,杜娟愤愤不平地冲过去,要拽大梅过来,却见林彬猛地穿过人群,正冲着杜娟所在方向,因为动作猛,撞得杜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身旁白杨扶住。

林彬一把拽住根儿,根儿一脸委曲看着林彬,死活也要往外跑,林彬咬着牙,强拉着根儿,走到人群中。

大梅躲在卫国背后不敢走,也不敢上前,就那么傻呆着。

林彬瞪着大家,猛地解开风纪扣,挽起胳膊,只见他脖子和前胸以及两条胳膊上均伤痕累累……

众人愣了,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林彬又一把将根儿衬衣从裤子里拽出,连着军装向上翻起,露出根儿前胸累累枪伤。

林彬声音颤抖着,指着根儿右前胸伤痕说:“这是101高地负的伤,子弹把胸穿透了!这是307高地负的伤,离心脏只有0.1公分……我们连一百多号人,平均年龄不到25岁,死了一大半,重残三十几个,能来参加庆功会的,只有我们俩!”

林彬从根儿口袋里掏出奖章,他举起奖章,手在发抖,声音哽咽:“他叫吴根儿,这是他立的一等功二等功,今天晚上,他不愿戴奖章,因为他觉得,我们觉得,我们的战友不能一起来…我们不想……我们的战士…难道不应该难道不应该……”

根儿失声痛哭,抱住林彬:“连长,别说了,咱走吧……”

林彬眼睛湿润了,他紧紧抱住根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杜娟的心震颤了,眼前两位热血军人周身还泛红的枪疤触目惊心,根儿孩子般抽泣的眼泪让她难过,而林彬,这个稳重霸气的男人眼中的湿润让她心瞬间变得柔软,心里尤然生出一种怜惜。她默默向前,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林彬和根儿跟前,扬着一张油彩未褪尽的小花脸,轻轻搂过根儿,像个母亲那样,将根儿衣服放下,将衬衣塞进裤子里,整理好上衣,再正正根儿的军帽和风纪扣,然后,母亲般温暖地拥抱根儿。

根儿感受着杜娟的善良和真诚,哭泣着紧紧抱住杜娟,像拥抱自己的姐妹。

杜娟也紧紧拥抱着根儿,哭了,泪水冲涮着那张没卸完妆的脸,冲干净了。

林彬看着杜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善良单纯的女孩,此生再不会忘记,林彬眼睛湿润着慢慢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

白杨庸懒的心在那瞬间也震颤了,他没有想到单纯的杜娟会这样做,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军人竟然是他最感兴趣那场战役的英雄,白杨跟着慢慢抬手,敬礼。

全场人被带动,都向英雄战士和善良的女文工团员敬礼,包括大梅。

回宿舍路上,大梅一直不理杜娟,杜娟想解释,大梅压根不看她。

到了宿舍,大梅先进屋,猛地关门,用劲很大,杜娟跟着进来,差点被门碰了头。

两人开始争吵,每次吵架都是这样,都是从这件事儿吵到那件事儿,吵来吵去,杜娟揭发道,大梅如此生气无非是怕自己在夫人面前丢脸,大梅被说出心事儿,哭了起来。大梅一哭,杜娟立刻心软,又开始安慰大梅,大梅哭着,一个劲骂那个土瘪连长!那么凶!

杜娟笑道:怪得着人家嘛。

大梅嫉妒地说,“那种人喜欢你,你当然说他好!”

杜娟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生气了,郁闷中的大梅完全没有注意到杜娟的反常,只是一个劲唠叨两位夫人不知道会怎么看自己,杜娟却不再说话,有一阵心神恍乎,刚才,送林彬和根儿走,根儿告诉她,自己已经复员,过几天要乘火车回老家,她答应去送根儿,可是,她还不知道他们姓名,特别是他、、、、

杜娟再听不清大梅唠叨什么了、、、、

林彬回招待所的路上,走得很慢,今晚他的心情有点奇妙,那个善良朴实哭泣的少女样子不时浮现眼前,于是心里涌起一种温暖,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心情,此刻,他脸上那硬硬的线条变得柔软许多。他有点后悔,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林彬正要拐向招待所,白杨迎面走来,林彬认出这个吊二郎当的公子哥,看也不看一眼,白杨却站住。

从礼堂出来这一路上,白杨心里都沉甸甸的,那个不起眼的军人和他年龄相仿,军龄也许还不如他长,可人家居然上过战场,居然打过在白杨看来最着名最残酷的几场战役,这让白杨心情无比郁闷。

白杨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就是战争,聊起战争,白杨可以几天几夜不睡,白杨渴望见到上过战场的军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上过战场,白杨都愿意跟他讨论这场战争,白杨冲着林彬背影叫了一声,嗳……

林彬一明白过来白杨意思,脸立刻沉了下来,白杨太天真了,他以为只要他感兴趣的话题,别人也会有兴趣,他以为他诚恳道歉,对方就会一笑泯恩仇,况且,在他看来那根本也是小事一桩,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军人有怎样一颗敏感的心。

林彬有点愤怒了,他怎么可能跟一个成天泡文工团小姑娘的公子哥讨论洒满战友鲜血的这场战争,他断然拒绝交谈,“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的好奇心。”

林彬一个向右转动作,捌向另一条路。

白杨愣住。

两个军人,男人,就此结下梁子,有可能纠缠一生。

退伍兵根儿走的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基本上全是披红花摘掉领章帽徽的退转军人

根儿背着背包,一身军装已摘掉领章帽徽,胸前也戴着大红花,用林彬话说像个新郎官,林彬就这样强迫自己笑着,送根儿上火车。

年轻的退伍老兵根儿心思却并不在离愁别绪上,他一心惦记着的是,杜娟是否真的来送他,他踮着脚四下张望,一个劲问林彬:“连长,她不会不来吧。”

“不会,这么善良的女孩子一定会守时的。”

林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女孩如此信任。

火车开始鸣笛了,林彬要根儿先上火车安排行李,但根儿刚上火车,就听见远处一声喊:“嗳,嗳,我来了……”

杜娟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跑来,她穿着新发的干部服,四个兜甩甩打打的,跑动起来格外笨拙,林彬看着这个远远看去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儿,笑了,林彬很久没有这么舒心地笑了,

杜娟跑过来,差点倒不气来:“我没来晚吧,那孩子呢?”

林彬笑:“哪孩子呀?”

就听见火车上传来根儿声音:“连长……

杜娟回头,跳着脚招呼根儿:“嗳,小同志……我来啦,我来送你啦、、”

林彬在一边看着杜娟笑。

根儿急着要下来,火车上人多,挤不动,根儿急得要哭啦。

林彬拍窗户,示意根儿从窗户爬出来。

根儿果然抬起车窗,就从车窗里往外爬。

林彬和杜娟合力将根儿拖出来。

杜娟的手碰到林彬,林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杜娟,这是一张单纯朴实秀美的脸,林彬突然一阵心虚,不敢再看。

根儿一落地,立刻抱住杜娟,又哭又笑:“你可来了……”

杜娟和根儿搂着转圈,真像一对孩子。

林彬的心就在那时变得柔软无比,眼前单纯如孩子般少女让他觉得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儿。

根儿放开杜娟,掏出东西:“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杜娟大大咧咧道:“说吧,别说一个,十个我也满足你。”

根儿手掌伸开,手心里是领章和帽徽。

杜娟愣住:“什么意思?”

根儿憨憨一笑:“我要走了,离开部队了,这军装我要留一辈子,还有领章帽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我祝福你找个好对象,幸福一辈子,我我……我就是想留个纪念,想和你做个朋友……我能和你交换一下吗?”

杜娟眼睛红了,她接过根儿手里领章帽徽,然后将自己领子翻开,将别针取下,摘下帽子,把帽徽摘下。

林彬看着杜娟动作,笑:“你也用别针啊,我还以为就男兵偷懒,原来女兵也一样。”

杜娟也笑:“这也是老同志教的。”

杜娟和根儿郑重其事交换领章帽徽。

根儿翻开领章,看领章后边添写的名字:“杜娟,你叫杜娟……”

“是啊,你……”

忽然传来一阵狂喊:“哥,杜娟……”

大梅也喊:“林连长,根儿同志……”

随着喊声,就卫国和大梅手拉手一路狂奔跑来。

没等林彬缓过神,大梅已经喘着气,开始热情洋溢对林彬和根儿发表演说。

“根儿同志,听说你要走啦,我可着急了,我跟卫国说干嘛不早跟我说呀,我应该买一把鲜花献给我们英雄啊,我来送你,也向你道歉,我那天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你以后,千万别记着我的不好啊……”

林彬有点意外,但也有点感动。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根儿已经满眼含泪,紧握住大梅的手:“大梅同志,可别这么说了,你能来送我,我高兴死了……”

大梅冲着根儿热情洋溢地:“根儿同志,我可以拥抱你吗?”

根儿愣住。

大梅主动上前一步,热情地拥抱根儿,根儿反应过来,更紧地拥抱大梅,大梅满脸笑容。

不能说大梅是虚伪的,她确实想将功补过,但其中也含着表演成份,大梅天生就是演员。

林彬在那瞬间已经原谅大梅,卫国则是得意的,卫国视林彬为亲哥哥,卫国爱大梅,他所以强拉着大梅来,是想让林彬也接受大梅。

只有杜娟是单纯的,看到大梅和根儿拥抱在一处,在乐得满脸是笑,直蹦高,简直像个小孩。

林彬看着杜娟那纯真的笑脸,一时呆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火车鸣笛,列车员在叫:“快开车了,乘客们请立刻上车。”

林彬喊:“原路回吧……”

四个人七手八脚一起用力,将根儿从窗户推进车厢。

火车缓缓移动。

林彬等跟着火车走。

根儿含泪拼命挥手,狂喊着什么。

火车越开越快,送行人越跟越少。

只有林彬跑着,力图和火车同步。

根儿已经不再喊什么,他爬在火车窗上,泪流满面。

此时,坚强如林彬也已泪入雨下。

林彬跑着跑着……

火车渐渐远去……

林彬提干几年来,每年都要迎新送旧,从前送老兵回家也难过,但今天似乎更加特别,根儿和他一起经历过残酷的战斗,他们之间已经不单纯是战友关系,根儿的走,让林彬内心充满巨大的空虚,此刻他满脸落寞地走着。

杜娟匆匆赶来,看到林彬背影,想喊一声,可不知道怎么称呼,又有点莫名的胆怯,杜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怵过什么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见到这个军人,心里会一阵一阵心慌意乱。她想跑开,腿又发软,还怕林彬发现自己,于是跟在林彬身后静静走着。

林彬越走越慢,走到林荫树下,竟站住,看着满树落叶,发呆。

杜娟看着林彬孤独的身影,心里再次涌起巨大的怜悯,她身不由已,慢慢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

林彬意识到身旁有人,回头见是杜娟,立刻紧张:“啊,是你呀。”

杜娟已经看到林彬眼中的湿润,很难受,不知所措,背过身。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彬调整好情绪,找话,声音嘶哑:“怎么一个人?卫国和大梅呢?”

“车挤,卫国自私,就知道帮大梅,甩我一个人,差点回不来,真是的,回去骂死她……”

杜娟说着,突然意识到林彬情绪,立刻不说话了。

林彬异样的眼神看着杜娟,杜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奇特的眼神,那是拿她当异性的,是尊重的,是温暖的,是、、、、

杜娟脸刷地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支唔着就想走开:“对不起,你现在心情不好,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我走了……”

“杜娟……”

这是林彬第一次叫杜娟,这声音温和成熟,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杜娟震了一下,回身看林彬,直发呆,想说什么,一句也说不出。

“谢谢你,认识你,根儿他这辈子都知足……”

杜娟眼睛一下子红了:“干嘛这么说,怪难受的,根儿哭成那样就够让人心酸的……”

林彬声音哽着,说不出话。

杜娟看着林彬,难过道:“你别难受了好吗,你要想战友,可以给他们写信,也可以去看他们……又不是去非洲……”

林彬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一本正经安慰自己,温和地笑了。

杜娟被笑得不自信了:“是不是我又说傻话了,我们这些没经历过战场的人,没资格对战斗英雄说三道四吧……”

“你有资格,你没资格谁还有资格?……”

杜娟脸红了:“真的?”

两人一时谁也找不着话说,莫名的情绪游动在两个年轻人之间,他们似乎感觉到彼此间一种神秘的吸引,谁也不想走开,但谁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

林彬终于发现杜娟那并不合体的干部服,打趣道:“你这四个兜,是你借的还真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我今天正式提干了。”

“噢?祝贺祝贺……”

林彬郑重其事伸手,两人隆重握手。

杜娟和林彬有着完全不同的从军经历,杜娟11岁入伍,20岁提干,林彬20岁入伍,24岁火线提升连长,林彬并不觉得这个连长当得光荣,他觉得沉重。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杜娟实在不愿意林彬心情老是这么沉重,她试图说点别的,她问他是哪儿人,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是老乡。

杜娟乐疯了:“嗳,老乡,以后到军区可要来看我,我在军区里还没有这么近的老乡呢,你答应我!”

“我答应。”

杜娟走几步,突然想起:“嗳,老乡,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

林彬想了想:“那副领章上有。”

杜娟赶紧三下两下将领章翻起,别别扭扭看:“林彬……这不是根儿的吗?”

林彬脸红:“这不是他的名字,是我的,是这样,根儿儿的领章呀,被别人拿去,我的给了他,嗨,你听懂了吗?”

杜娟糊里糊涂:“懂了懂了,总之是,我的领章在根儿儿手里,你领章在我手里……”

说完两人都窘了一下。

都不说话了。

杜娟手忙脚乱把领章往回别,但越急越弄不好,林彬想帮忙,伸手过去,杜娟正好抬头,两人视线就这样对上,就像火烫着一样,彼此都立刻回避开来,林彬赶紧收手,杜娟手一紧,领章一把拽下。

杜娟只好将领章攥在手心。

谁也不敢看谁,谁也不敢动呆,又不敢走,都没有经验,都不知道怎么办,但都感觉到那种激动,青春初次的萌动,杜娟和林彬的第一次动情,就在这个春日的傍晚,多少年过去,他们会回想这个傍晚,心里仍充满无比温馨。

两人就像木头一样站着,直到远处喊声打断他们:“哥,杜娟。”

杜娟赶紧逃跑,一边跑一边转过身冲着卫国大喊:“好你个卫国,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吧,我先去教训大梅,然后找你算账!”

杜娟说着,跑向宿舍,边跑边将领章放进自己口袋。

林彬注视着杜娟远去的身影,眼神温柔。

卫国脸上带着鬼祟的笑,凑近林彬:“嗳,刚才早想跟你打招呼,看你们俩唠得特热乎嘛,都唠什么啦?旁若无人的。这几天,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不那么苦大仇深的……”

林彬锤卫国一拳:“瞎琢磨什么,人家可是单纯的小女孩。”

“她单纯,你也单纯吗?”

林彬一脸正色:“别跟我嘻皮笑脸的,说正经的,你要真想在文工团里找,为什么不找杜娟这样本分朴实的女孩子?”

“你还在生大梅气呀,你这个人!大梅不就是那天犯了一点小错误,可她知错改错啊,那天我一跟她说送根儿走,她比我都积极,嗯,两大美女为根儿送行,根儿有多幸福啊,我敢说这辈子他都忘不了火车站送行这一幕,你怎么还对大梅有看法,老保守。”

林彬停了片刻:“谢谢你卫国,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能把大梅拖去,根儿他肯定幸福的现在还不知道东南西北呢,大梅这姑娘也不是什么坏女人,不过,她还是比杜娟复杂,找老婆找个朴素单纯点女孩子不好吗?”

卫国嘀咕着:“你看着好,不一定别人也喜欢呀!”

“我看你就是眼瞎!”

“要不要,我给你当个红娘?反正杜娟也提干了。”

林彬作势要打卫国:“我叫你胡勒勒……”

卫国逃走。

杜娟从来不会做针线活,现在她坐在床上,将林彬那副领章拆下,将自己的领章缝到衣领上,一针一针的缝得非常吃力。

她把林彬那副领章放在手里,翻过来复过去,脸一阵阵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门被悄然推开。

大梅蹑手蹑脚走进,走到杜娟床边,杜娟也没发现。大梅看着杜娟手里的领章,暗笑,突然伸手,一把抢过领章。

杜娟吓一跳,跳下床就去扑大梅,大梅绕着屋子跑,边跑边念:“林彬……”

大梅突然停住,杜娟差点撞到大梅身上。

大梅满脸严肃,盯着杜娟:“怎么回事儿?林彬不就是那个土冒连长吗?你和他怎么啦,才见两次面,怎么,都交换信物啦!”

杜娟一把抓过领章,满脸通红:“你胡说什么…这是根儿的…嗨,跟你也说不清楚。”

杜娟重新回到床上。

大梅一本正经跟着过去,挨着杜娟坐下。

“我和卫国都感觉你们俩不对。我可告诉你,这种男人最好离远点。”

杜娟生气:“为什么?”

“我说不清,反正,你不能爱这种人!”

杜娟急得差点哭:“什么爱不爱的……叫你再胡说!……”

“你敢说你对这人没点那啥…意思?!我告诉你啊,这种男人最危险了……”

“越说越混,什么危险?他是坏人吗?他是花花公子吗?”

“我知道他是战斗英雄,可英雄不一定是好丈夫!”

杜娟愣住,过一会儿大大发泄:“什么丈夫不丈夫的,丑死了,你自己一天到晚想男人,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庸俗!”

大梅看着杜娟发作,一句话不说。

杜娟发作完了,看着大梅:“怎么不说话呀!”

大梅声音很冷静:“你从来没为一个陌生男人跟我发这么大火,杜娟,你真的有问题了。”

杜娟生气地抓起枕头扔向大梅。

大梅接住枕头,脸上表情更凝重:“杜娟,以后别再见这个家伙了……”

杜娟抓起书包要砸,手突然软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心乱如麻地看着大梅。

杜娟声音可怜兮兮的:“大梅,我心里好乱……”

大梅走到杜娟身边,慢慢坐下,搂住杜娟。

沉默片刻。

杜娟喃喃着:“我这辈子永远不要谈恋爱,你也不谈,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永远两个人……”

大梅像哄孩子似的,摇着杜娟:“好好好……”

熄灯号悠悠响起。

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