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碎片

作者:亦舒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