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仙楼在很多年后,改名“群英会”,而发生在这个酒楼上的事情,也成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是大宋历史上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在会仙楼楼上东边的一个靠窗的雅座内,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剑引进来的年轻人抱拳说道:“适才见公子气度不凡,大为心折,故冒昧相邀,还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石子明,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本来想到这里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但是走了进来,还是吃了一惊,算上三个书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中竟有三个佩金鱼袋的,另有一个布衣,虽然神情憨怠,但是一双眸子亦可见其气度,绝非凡品。这时石越站起来说话,只有那个布衣跟着站起,另外两个坐着一动不动,虽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贵由此可见。而石越自报名号,几乎把这个年轻人吓得一怍。
石越石子明,桑充国桑长卿,大宋年轻人眼中的双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轻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义词连在一起。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么平易的和自己说话,自称“在下”,年轻人不由一阵激动,他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长揖答道:“在下高邮贡生秦观,草字少游,见过石大人。”
他这么自报名号,倒把石越吓了一跳,不过石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心里快速的计算着,秦观是有名的词人,但是现在肯定还没有拜在苏轼门下,石越依稀记得他是元丰年间的进士,离现在还有许多年,这么年轻就考上贡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见到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惊讶,虽然他已经见得太多,但是像秦观这种人,却是要另当别论的;另一方面他的热情却褪色不少,因为对历史上秦观的印象,让他认为秦观不过是一个温婉的词人,这样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对自己有多少帮助,石越深表怀疑。何况秦观还考上贡生了,明年中不中,谁能一定知道呢?历史因为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刚才在雅座听到他谈吐不凡,石越记起李丁文的话,本来颇有招揽之意……
这些想法本是一瞬间的事情,秦观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说道:“原来是秦公子。请入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冯执政大人,这位是刘庠刘大人,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来这却是石越和冯京在此为刘庠接风洗尘,刘庠虽然被贬,但是他毕竟不比别人,他对于当今皇帝,是有拥立之功的,邓绾一倒台,石越和冯京就为他求情,趁着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际,刘庠终于可以换个好地方了——权知郑州。现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刘庠也不愿意声张,低调绕道回汴京一趟,见几个人就赴郑州任上。
秦观连忙一一见礼,特别对冯京十分尊敬,须知冯京是大宋少有的几个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谓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状元,三场考试,场场第一。这样的前辈,自然很让正准备参加省试的秦观尊敬。更何况,冯京还是参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旧党硕果仅存的旗帜……
石越等他们答礼完毕,便请秦观坐了,问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么学问?”
在石越和冯京这样的人物面前,虽然年岁只比石越小几岁,但是秦观也只能执弟子礼——再猖狂的年轻人,见了这样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敛。当时坊间流传几句口号:“通达六经王介甫,天下文章苏子瞻,若谓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后有子明。”这种口号虽然称不上雅训,对石越也颇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这个年轻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与苏轼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这样的“大人物”和自己说话,秦观不由得变得谦逊起来,当下敛容答道:“学生所习,无非六经,亦读《论语》、《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论语正义》、《七书》亦略有涉猎。”
石越点了点头,老气横秋的说道:“秦公子年岁尚轻,能尽通六经,亦很了不起。”
秦观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连忙解释道:“绝不敢谓尽通六经,学生资质平庸,仅于《诗经》略有所得。”
刘庠是有点刻薄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年面辱邓绾,他见秦观拘谨,忍不住在旁边笑道:“那亦不错,唐人谓三十老明经,秦公子二十多岁能通一经,亦不算太老。不过公子是要考进士,还是要考明经呀?”
秦观听他取笑,骨子里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发出来了,当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刘大人,现在省试进士亦要考五经,不考诗赋了,明经一科亦已取消,学生是没有机会做老明经了,也比不得当年刘大人少进士的风采。”
刘庠虽然少有文名,八岁能诗,但中进士却比较晚,当年因为岳父遗奏补将作监主薄,入仕之后才参加进士考试,虽然终于进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观二十三四岁才通一经,读书不够用功,差一点点就变成“老明经”了,秦观便以牙还牙,笑骂他中进士太晚。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秦观这里说他是“少进士”,是语带讥讽的。
这等话在坐的谁听不出来,当下冯京便皱了皱眉毛,心里暗骂秦观轻佻;石越虽然早知道秦观必有这种书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点担心刘庠生气;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观和刘庠,摆明了看热闹。
不料刘庠却并不生气,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齿,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进士。”
秦观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进士,那自有命数。学生今科不中,便当往白水潭读三年书,三年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他这时少年意气,自然说话间挥斥方遒,总觉世间一切事皆是容易。冯京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既不喜欢秦观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话,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刘庠却喜欢他这份少年锐气,当下刘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学得三年,出来亦不失为一真书生,养好这份书生之气,将来虽然不能为一方面干吏,却是个好御史。”
石越本来和刘庠并不是太熟,不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要为刘庠说好话,算是在政治上对旧党的回报,这时听他对秦观的鼓励,不由大起好感。
秦观心中也有几分感动,起身长揖一礼,朗声道:“多谢刘大人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石越虽然心里有了个成见,认为秦观不过一才子词人,不堪大用,却也觉得他总是个才子,刘庠又说秦观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认同,当下便有几分招揽之意,于是温言笑道:“你是贡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讳,汴京居住太贵,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写点文章给几份报纸投稿,一可扬名,二有稿酬,或者在义学兼份教职,亦可养活自己,男儿大丈夫,不怕出身贫贱,就怕没有志向……”
他这话虽然琐碎了点,却是说得诚恳,秦观更加感动。他此番来京,的确盘缠不多,都是同窗接济,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说这些话,显见石越的关心。他却不知石越本来有意让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钦点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这个嫌,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