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感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内,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内,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著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发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
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辞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其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其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越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而已。越不过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著?”他品秩低于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须尊称为“公”。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越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服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没有人敢在嘴里说出来。
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
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