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石帅。”仁多保忠想了一阵,终是拒绝了眼前的诱惑,但却在言语中留了几分余地。“主君蒙难,为人臣者何忍弃之?愿石帅全我仁多家君臣之义。朝廷与石帅之恩德,臣等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若破贼之后,主君愿举国内附,则臣家自当为朝廷之忠臣。”

  到了这时节,石越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线了。仁多保忠面对这么大诱惑亦不肯松口,毫无疑问,是受有严令。在大势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着夏臣的名份的。这方面仁多澣不肯让步,那么仁多澣本部人众在战争中的地位,才是将来谈判的重点。总之,石越是绝不能容许仁多澣这样一个危险的因子留在宋军身边的。

  尽可能的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拢他的部将——石越不经意的又将目光扫过慕泽,“职方司收买慕泽,不是难事。他不是有个族中兄弟在职方司效力么?”石越在心里打过种种念头。除此之外,再设法安插军队加以防范,应当不是问题……但这些,都不是现在要做的事情。

  虽然已经承认退让,但是石越在口头上暂时却不肯松口,“仁多将军不妨再考虑一下。朝廷恩典,绝不轻下于人。”石越缓缓说道,“本帅先看看文将军的伤势……”

  “多谢石帅。”仁多保忠谢道,他与慕泽都有几分惊异。宋人对文焕的仇视,仁多保忠与慕泽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态关心文焕的伤势,在二人看来,无疑是一种政治姿态——这分明显示着宋朝决心笼络所有西夏的将领,对过往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对此,仁多保忠倒也罢了,慕泽却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沸腾。

  “石帅这边请。文郎君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若能熬过今夜,便不会有事。否则……”仁多保忠引着石越往一间房间走去。他与文焕毕竟有几分情谊,且文焕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亲戚,说起文焕的伤势,仍然忍不住担心。而慕泽却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仁多将军尽可放心,本帅必定会严惩凶手。”石越用愤怒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热,四周全是滚烫,仿佛有烈焰烧灸着自己的身体,直达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如处洪炉之中,正被炭火煅烧着。

  他在无边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笼罩着一切,他却觅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却又清醒。人生中无数的片段纠葛,似乎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中浮现。

  啊,那是何处,如荫绿盖,无边翠障,道上青草延绵,嫩绿可喜,那绿忽似一股清泉流过他的心,让他在焦热中感到一阵沁人的凉意,那,哪是那儿?他竭力的思索着,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应该是刻在他心底深处的呀,可为何,为何竟想不起来,那是那里?

  几个青年正在那里飞驰,谈笑风生,意气方雄,他们正纵马追逐着一只牙獐。其中一个白袍青年猛一夹马,竟比众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这毫不间歇的一鹿,那英气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牙獐应声倒地。青年们顿时发出欢呼。

  洁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脑内,这可怜的小兽还不及挣扎,便即毙命。

  “好箭法!好彩头!好状元!”

  有人高声称赞着。

  他的头突然剧烈的痛了起来,“状元,状元……”那个声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头颅。

  “侥幸!”他听到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按捺着喜悦,故做谦逊的说道,他忽然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那声音的内心:“这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一箭。”

  “文兄!”又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道:“你今后有何打算?”他猛然间辨出,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慷慨的,激昂的高声道:“我们这些武人,无非是为国家战死沙场。若有一天,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纵死无憾。”

  “好个文焕!”

  文焕……文焕是谁?他的头又刺疼起来,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却如空中的飞羽一样无法抓住。众人也齐声喝起彩来,“壮哉斯言!壮哉状元!”“果真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平生更有何憾?!”

  “是么?”薛奕的表情是那么地不可捉摸,“可是我却想替朝廷去控制那无尽的大海。石山长说,国家未来之财富,必来自于海洋。”

  “海?”众人轰然笑起来,“薛世显(注一),真是福建子!无怪都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

  “世显,人说海上风高浪险,只怕不那么好相予的。控制大海,谈何容易?”也有人好意的相劝。

  那个男子,真是骄傲啊。但是我却打败了他,我才是武状元……我?我是谁?

  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我相信你。我们都会名留青史!不让卫霍专美于前,我们定有机会建立超越李卫公的功勋!”

  “我们会的!”

  两只手掌,在空中击出清脆的响声。

  他静静的听着他们高谈阔论,觉得自己身处其中,却又无比的遥远,他听到众人齐声的喝彩:“壮哉斯言,壮哉状元……”不知为了什么,心突然间绞痛起来。

  绿荫与清泉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热。“啊,啊,”他不禁呻吟起来,“嫡母,嫡母……”

  “阿焕,阿焕!”一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

  “啊,娘娘,娘娘,”听到这声呼唤,那些灼热与痛苦似乎又在瞬间远离了他,他惊喜的叫着,看着母亲从小径上缓缓行来,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着一个正在摆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焕,今天的诗记熟了么?”

  那个被唤做阿焕的童子头也不抬,一边玩弄着竹弓,一边回答:“记熟了!”

  “背给娘娘听好不好?”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焕一边背,一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叉起了腰,看着远方,稚气的脸上竟是一片豪迈。

  “阿焕背得真好,但阿焕知道诗里的意思吗?”

  “当然知道,这是李贺为平定藩镇之乱所写的诗,诗里说,为了要报效象黄金台一样珍重的君恩,为了消平藩镇之乱,宁愿手提着宝剑为官家战死!”阿焕昂然的抬着头,忽然高声叫道:“娘娘,以后我也要平定藩镇之乱,成为统兵十万的太尉!”

  母亲宽慰疼爱的笑了,他看着那美丽温柔的女子亲爱的抚着那童子的头,低声的称赞着,忽然间觉得说不出的安慰快乐,但不过一瞬,母亲温柔亲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张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脸,带着嘲讽的笑意,突兀的跳出来,插在他的眼前。

  “我没有降敌!”他听到自己喃喃的说道,声音里只有他才听得出来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