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吕惠卿说出他的人选。到熙宁十三年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段。仁宗朝那个黄金时代所诞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个一个走向他们生命的终点。韩琦、曾公亮、蔡挺、陈升之这些名臣名相,相继去逝;老迈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在军中素有威信、智勇双全的王韶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兵部尚书吴充,也因为兵部事务的烦琐劳累、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而显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经数上辞章,虽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务,大多却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着。如今硕果仅存的,其实也只有文彦博、司马光寥寥数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耶元十一世纪,可以说是属于这些所谓的“庆历名臣”的;北宋一代几乎全部的辉煌、荣耀、遗憾、叹息,亦可以说是属于这些“庆历名臣”的!歪.歪.书.屋这些人创造了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也创造了历史上最坏的时代。他们留给后人想念不尽的繁华与光彩,亦留给后代扼腕叹息的遗憾。待到他们的生命之花凋谢,北宋以及整个华夏文明都开始走向最繁华时代的覆灭。而在这个时空,也许“熙宁”会比“庆历”更加耀眼夺目,但毫无疑问,每一个庆历老臣的离去,都是大宋朝无法挽回的损失。虽然他们或者可以不用再带着遗憾离去,因为后继者有着不逊于他们的风采。

  崇政殿内的大臣们,并不会有这种历史的感叹。但是,他们却同样清醒的知道一个事实:当时间跨入熙宁十三年之时,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资历高、威信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

  他们并不会也不可能去无礼地注目吕惠卿,但每个人却都在暗暗地想象着吕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着他的人选。

  甚至连皇帝赵顼,都将带着几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赵顼召见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之时,吕公著对他说过一句话:“苟非得人,毋生边衅。”赵顼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若是没有合适的统帅,就不要轻易打仗。想到此处,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吕公著的脸庞。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时一脸庄重,便他目光的神态,却明白告诉着人们,对于任何他认为不恰当的意见,他都随时准备当廷争辩。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介意这一切,他略显谦卑却又维护着自己的骄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枢密使文彦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朗声说道:“臣不敢不以实言,微臣亦曾仔细思虑,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赵顼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些惊诧、不解与怀疑的目光,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郑重地说道:“然而臣却坚信,石越并非最合适的人选!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三思,另选帅臣,用石越之长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文彦博与司马光都严肃起来,二人虽然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亦不曾有过任何暗示,但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声:“福建子!”

  辽国。

  大同城,朝阳门外。

  一身戎装的耶律浚手执金鞭,骑在马上,与他的臣子们向大同城指指点点。

  “陛下!”如洪钟一般响声的声音,来自于耶律浚的爱将韩宝,这是一员勇猛不逊于阿斯怜的猛将,“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为何竟围了这么久?”

  “果真易如反掌么?”沉稳得有些阴郁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大辽军中第一名将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为将,担保三天之内,必克西京!”韩宝的嗓门更加响亮起来。他是辽国土生土长的汉人,而耶律信却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争强好胜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韩宝猛地吼了一声,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萧佑丹厉声喝道,严厉的瞪了韩宝一眼,韩宝悻悻扭过头去。

  耶律浚都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韩宝,你知道朕为何不肯猛攻西京么?”他顿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辽要害之地,乃赵国七雄之资,拓跋氏霸业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歪-歪-书-屋我中国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胜,扼南朝之命脉百余年。此实是祖宗隆德所致。以西京之重,自立国以来,本是非亲王不能主之。杨逆侥幸窃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浚眺望着大同城上的敌楼、棚橹,继续慨然说道:“历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当年南朝北侵,西京几不能守。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能复固!若杨遵勖能遣数千精兵,东出金坡关,联络南朝,夹击南京,朕几有亡国之忧。所幸杨遵勖无能,南朝用事之人,纵如石越辈,亦终不过一文士,见不及此。朕方能从容鼎定耶律伊逊之乱,再回头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浚说出这番话来,身边向个重臣与心腹谋士,都不禁唏嘘不已。这实是他们一直提心掉胆的事情。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绝不可能固守,这一代的辽国君臣,是有这番见识的。但是在宋朝,有这种见识的人却并不多。

  “祖宗本自忧心于此,遂置于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备之具,又将戍守西京道的将校家属全部置于城中。是防着一旦南朝大举用兵,前方不利,则大同即可为最后之坚城,耗敌于坚城之下,以待援军决胜。”耶律浚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

  纵是韩宝这样大脑相对简单的人,也已经明白耶律浚的顾忌了。

  虽然自讨伐杨遵勖以来,辽师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这么一座孤城,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却突然变了个样,成为凶猛无比的野兽。辽军每次强攻,都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只要他们不攻击,城中的叛军却又似乎连突围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们呆在大同城中,是在等待着什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在耶律浚说明后,这一切便都明白了。

  “无论是西京城内还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辽的精锐,在这里被消耗掉。”耶律浚无奈地说道,他也在与他的帝国一起成长,身为大辽的皇帝,他要考虑整个国家的元气,一昧强攻大同,被杨遵勖胁迫的将士,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会是一群可怕的野兽。“杨遵勖是困兽之斗,时间一长,他定会绝望,这不过是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陛下为何不招降杨遵勖?”

  “他肯信么?而且,他定是还心存侥幸吧。”

  “侥幸?”韩宝糊涂了。

  耶律浚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里讥讽地笑了笑,暗中握紧了刀柄。

  不会有任何侥幸!

  “佑丹,南朝的使者还没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