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过阴山?”章楶只觉得喉咙发干,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又问道:“王兄知道是谁领兵么?”
王师宜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倒不曾听说。”实际上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过于兴奋,竟忘记打听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骁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此乃辽主一石二鸟之计。”章楶想了一会,忽然说道。
“此话怎讲?”王师宜对章楶一向非常佩服,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亲兵将桌上清理开来,然后将一个茶杯扣在桌子的西北角,道:“此乃阴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子,“此乃河套、黄河。”又在更远的西面与南面各扣上两只茶杯盖,道:“此兴庆府与夏州。”
他一面摆置一面介绍,一幅简陋的西夏形势图便展现在王师宜面前。
“王兄请看,契丹出阴山,与我平夏之军隔黄河、荒漠相望,正所谓‘可望而不可及’者。以吾军之力,断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黄河而与契丹交战。然契丹一旦占据水草丰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牵制吾军,西可由‘直路’抵兴庆府,或盟或战,其权皆在契丹。辽国君臣能出此策,实不可轻视。此举一则投石问路,试图朝廷之反应;二则牵制我军,让我军与夏人都弄不清虚实。”章楶一面说,一面皱眉望着桌子上的“地形图”,若有所思。
王师宜自上次出丑后,便偷偷恶补西夏之风土人情课,这次倒也听明白了章楶所说的内容,章楶所谓的“直路”,指是由兴庆府通往辽国临潢府的一条驿道。这条驿道从兴庆府渡过黄河后一路向东北而行,经十二个驿站,以一条几近完美的直线到达临潢府。虽然其中要穿过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这对于经常在沙漠作战的辽军来说,根本不成为障碍。如果辽军果真占据河套平原,那么顺此驿道而下,西夏可以说将彻底受制于人。辽国与之结盟,他们便有实力与宋军相抗,如果辽国翻脸,那么只怕西夏人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无利不起早。能够占据河套,甚至有可能变西夏为傀儡,怪不得辽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声说道,仿佛是和王师宜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然这个时机,却还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兴庆府诸条道路中,由绥州、夏州至盐州、静州,渡黄河而抵兴庆,此旧驿道是诸道中最平坦,最适宜车队行走之路线。旧时商队往来,贡奉、岁赐,乃至西域各国使节假道而来中原,多取道于此。平夏抵定,我军最大之优势,便是掌握了这条驿道!”帅府之中,司马梦求也在向石越分析着形势,他说到此处,向种古望了一眼,种古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司马梦求方继续说道:“辽主此时出兵,时机不可谓不好,然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若是梁永能未败之时,我军将受极大牵制,东线将无所作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军以平夏为根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局势亦未至于被动。”
石越与种古都颔首表示赞同。不过辽主出兵之时机,在石越看来,只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若出兵过早,西夏尚未陷入绝境,又岂能甘心将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过份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恼羞成怒,与辽国全面开战,杨遵勖咸鱼翻身也未必不可能。这样大战的风险,无论是宋朝还是辽国,哪一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中间无非是对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问题。辽主此时出兵,在石越看来,最大的用意是占据丰腴肥美的河套地区,一方面可以给大同府一个屏障,取得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则可以增强国力——一个河套地区,在当时抵得上数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于其余种种可能,对于辽国来说,那不过是另外的好处,若是宋朝肯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辽主会爽快的将西夏出卖得一干二净。
但是,休说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么舍得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
宋朝拼着消耗国力,以无数的钱粮与数以万计的战士生命相博,才取得这些战果。而辽国不费吹灰之利,便占据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辽国西京道的地理优势,极大的改善宋朝由于丧失蓟燕十六州而形成的战略劣势——这是只要看地图就可以明白的简单事实。而且河套平原还是宋朝梦寐以求的优良马场!
“然契丹兵出阴山后,态势立即变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担心西夏会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马,让其喘过气来,后患无穷。西夏任谁当政,最终都难以坐视平夏被占。而契丹虽经内乱,然君臣同心,名将辈出,士卒皆百战之余,大宋若与其决战,胜负固然难料,战火却势必漫延至河北、京师,国家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计,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决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虽未必敢激怒于我,我亦不可过份激怒契丹。契丹虽出兵西夏,暗含挑衅之意,然毕竟留有极大余地。而我与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马梦求职掌职方馆,对辽国的了解远在石越与种古之上,他的意见,便是连枢府甚至皇帝,都会尊重。
“纯父言之有理。”石越对司马梦求的话也是深以为然。宋辽之间虽然贸易额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辽国在经济上对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的意识到一点——熙宁十三年,无论宋朝还是辽国,都不是工业社会。辽国这样巨大的经济体,绝不可能因为宋朝断绝贸易而陷入一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辽国自己产粮、产铁、产马,他们在经济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这种情况下的经济依存,可以为宋朝牟取适度的利益,但是如果过份了,将辽国逼得无路可走,对宋朝来说反而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全面的战争,那时候契丹统治者最直接最简单的选择,便是将人民的不满转移到宋朝身上来,最起码,整个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华地区汴京附近,都会沦为战场。契丹人最终也许会被击败,甚至被消灭,但宋朝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是极其昂贵的。而至少现在,大宋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但是,有一点石越也很坚持:河套平原绝不能让给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军力不能及的情况下,都可以让给辽国。但是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余之事,可临机应变,并非急务。”石越目光移到种古脸上,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将领,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马梦求与种古都吃了一惊。石越刚刚还同意司马梦求的观点,似乎要与辽国达成一定之妥协,此时却要派兵去河套。
“纯父方才说,只有辽军过阴山之报告,并无说辽军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确是如此。然辽军既过阴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马梦求答道。
“那不必理会。河套部族甚多,此时尚忠于西夏,辽军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这般快平定整个河套。便是西夏,虽力有不及,然终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缓缓说道,见种古与司马梦求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眼下便要一个合适的人选,迅速出兵河套,只要占得立足之地,日后与辽主便有交涉之余地。否则一旦辽军尽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换?且有一军至河套立足,亦可牵制辽军,翼护平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