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夕阳如同一个淡红西瓜挂在远处的山边上,身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阴郁。在高遵惠看见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见了高遵惠!他原本极为兴奋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恍如掉进了严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间,唐康便恢复了镇定。他勒住奔驰的战马,向同行的田烈武、赵隆简单地交待了一声,便掉转马头,迎着高遵惠走了过去。田烈武与赵隆对视一眼,也都随着唐康走了过来。

  离高遵惠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唐康在马上见着高遵惠已经下马等候,他不敢失礼,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快走过去,远远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礼了。”田烈武、赵隆也连忙紧随着下马拜见。对唐康这样的后起之秀,一贯谨小慎微当官的高遵惠是绝不敢怠慢的,忙上前几步,回了一礼,笑道:“康时,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赵隆,和蔼地笑着问道:“恕某眼拙,这两位将军是?”

  唐康连忙替田烈武与赵隆引见,“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这位是翊麾校尉赵隆,皆是种太尉的爱将。”

  “失敬,失敬!久闻田将军是天子门生,灵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缘……”高遵惠拉着田烈武的手,称赞不已,田烈武连连谦谢。高遵惠又望向赵隆,笑问道:“这位赵将军可是秦州人,字子渐的?”

  赵隆不料高遵惠竟也听说过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将。”

  高遵惠转头对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赵子渐将军了。当年姚君瑞随故王襄敏公开熙河,君瑞为大将,出战,被重创,曰‘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当时亦是黄昏,而泉近贼营,一军当中,无人敢往,惟子渐将军独身潜往,渍衣泉中,为贼所觉,子渐将军且斗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饮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谓西军当中,义勇双全,首推秦州赵子渐。”

  宋象先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赵将军,学生宋象先,久仰将军威名。”又分别向唐康、田烈武见礼。唐康一面还礼,一面拿眼神瞥赵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几年前病逝的名将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后的谥号。唐康原不知道赵隆的事迹,此时听高遵惠说起,心里不禁要对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三言两语中透着的精明,表明这个高太后的从叔,高遵裕的从弟,绝非只是个糊涂可欺的勋戚。

  高遵惠听到“田烈武”三个字之时,心里早已是雪亮。“原来唐康时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里还是禁不住有几分诧异,须知擅调禁军绝非小事,唐康与章惇倒也罢了,这两人他虽没有多深的交往,但自传闻中也颇有了解,这二人行事,说得好听一点,那是“刚毅果决”,若说得难听点,那是“鲁莽妄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当初就没少被弹劾,甚至还与益州路四司衙门都打过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实在太硬,早没了好下场。但唐康与章惇皆可不提——这二人擅调禁军,既不是图谋不轨,也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最大不济也就是个某州编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来也就是流放边疆,而若是赌对了,被皇帝赏识,则又是青云路上一颗大大的法码——可田烈武,还有他们的军法官护营虞侯,冒的却是处死的风险!不见兵符擅离防地,是朝廷最为忌讳之事,纵然有功也不可能赏赐。田烈武与那个护营虞侯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来冒这个奇险?!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里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也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个问题纠缠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调禁军,若是他没有碰上,自然皆大欢喜,他高遵惠也无心挡唐康、章惇们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让他在这堠子镇遇上了,且是人多眼杂,他高遵惠却也不敢装瞎子、聋子。否则的话,这中间的干系,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时间,高遵惠也陷入两难的尴尬处境。装聋作哑,已不能够;若是与之同谋,他高遵惠却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误国事,而且他自己同样也脱不了干系——将来追究起责任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条罪状?制度国法能容他,可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时镇压渭南兵变的,却因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导致坐失战机——朝议,清议,只怕都不能容他……这短短一瞬间,高遵惠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但归根结底,却只能有一个结果——他不想找麻烦,却被麻烦找上他了。无论他怎么样做,前面竟都有个罪名在等着他。高遵裕败事后,做高氏族长的希望,竟在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若无其事地与唐康、田烈武寒喧着,背上却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内衣都打湿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战着,唐康心里也同样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对他说,国家制度往往溃于蚁穴,须得时刻防微杜渐,居上位者更应当尊重、维护国家礼制。可石越也说过,为国者无暇谋身。一个谨小慎微、奉制度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么个“为国者无暇谋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变而言,若要尊重国法制度,那么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祸乱蔓延,更多的陕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时常在白水潭听课,听那里的大儒们议论“法”的问题,除了那虚无飘渺的“三代之法”以外,历代之法也罢,祖宗之法也罢,当世之法也罢,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无暇的制度,正因为如此,当世的学者们,无论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与司马光,都说过“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之话,或是承认过这样的事实。对唐康而言,既然国家制度是有问题的,那么他便绝不会被所谓的“制度”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记得大程先生给学生们讲儒家的“经权说”时说过的话:用权而不知守经,是为妄人;守经而不知用权,则是腐儒。正是这段话让他茅塞顿开——大程先生说的“经”,便是王安石、司马光说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说的“制度”——太平无事时守经不变,有事之时则须讲究权变之术。

  解除了这层心结后,唐康的胆子便大了起来。知戎州时,他擅杀一千多西南夷,一举抵定戎州局势,事后不仅被御史弹劾他“专杀”、“使朝廷失信于蛮夷”等十余项罪名,而且还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为朝中有人替他说话,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奖。自此以后,唐康更加无所顾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请示的,多是先斩后奏。益州路四司衙门都看他不怎么顺眼,但因为他所做之事最后都颇见成效,又有本事直达天听,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唐康也因为在戎州政绩卓著,屡次受到嘉奖,西南夷大乱之后,他在戎州的政绩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晋升,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绩也同样是无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