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被命运捉弄,竟顷刻间毁于一旦。高遵惠在心里无奈地叹着气,不知是在嘲笑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冲动还是在感慨命运的无常。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摆脱不了那士大夫的宿命。反正左右都是罪过,再怎么样也倒霉不到哪去,倒不如成全一下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罢,说不定,也是给石越与文彦博、章惇们一个人情。他没有唐康那样的豪情壮志,不惜一切也要做担当天下的大臣,但他同样也不想成为天下的罪人。惹上这么大的事,族长不用说是没有指望了,便是将来的起复,高遵惠也已是意兴阑珊。
高遵惠计算着自己将来可能要被贬斥的地点,设想着有没有可能提前致仕安享福贵,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田烈武与李浑正又惊又喜地拜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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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的渭南县城,在昏沉黑暗的夜色中,一片死寂。低矮的城头上,依稀有几个火把来回走动着。城中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低声地抽泣着,还有一股股尸体开始腐烂时散发出来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
除了极少数人逃出城中外,大部分的乱兵们都怀着极大的恐惧,窝在小小的渭南城中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军官们绝大部分都死光了,经过一系列的内斗后,乱兵们胁迫唯一一个幸存的副指挥使朱光为首领,自称“都指挥使”,维持着松散的秩序。区区一个副指挥使,如何能够有能力有威信统率这近万人的桀骜之徒?被兵刃架上脖子来做这个“都指挥使”的朱光,自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乱兵杀死。但为了自己的命运,他还是几次建议乱兵们散入少华山以南,洛水以北地区的群山中,但乱兵们又是担心没有粮食,又是害怕地形不熟,更奇怪的是,竟还有人担心朝廷处罚他们的家属……乱哄哄地几天也没有决定下来。朱光打心底里便看不起这些乱兵——凡参预兵变者家属,一律将被流放,这是大宋朝的铁律,他们竟然还敢心存幻想!他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窝在渭南是死,西向京兆府是死,北渡渭水是死,进入少华山区,其实也是死,不过能够晚死些日子罢了。朝廷绝对不可能容忍兵变的,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明白,所以他们才会疯狂的饮酒、抢劫、斗殴、杀人,无恶不作……但朱光也看穿了这些乱兵的心理,这些人还在指望着招安——如果能够打败朝廷来镇压的军队,或者朝廷兵力不够,也不是没有招抚的可能性。若是那样的话,最多只会有少数几个倒霉鬼会被杀掉——但其中肯定包括朱光。这也是朱光竭力想劝说这些叛兵离开渭南的原因。不过,在朱光看来,朝廷决不可能这么快派来军队镇压,他还有足够的时间——照现在这个挥霍法,渭南县用不了多久,就会没有粮食了,那时候,他们不走也得走。在此之前,他还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
轰!轰!美梦才做到一半的朱光感觉到屋子一阵晃动,隐隐约约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杀喊声、兵荒马乱的奔跑声……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光猛地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猛然醒过神来,“啊”地大喊一声,“霹雳投弹!”慌慌张张穿了衣服,提着长枪,便往屋外奔去。
到了街上,朱光才发现到处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有人乱跑,到处都有霹雳投弹爆炸的声音。谁也没想到朝廷镇压的军队会来得这么快,个个都疑心是天兵从天而降,乱兵们全然丧失了斗志,曾经的精锐禁军,竟变成了乌合之众,一个个似丧家之犬,只想着夺路而逃。朱光一连抓了好几个到处乱窜的乱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朝廷军队是趁着几个守城墙的哨兵正在赌博,用绳索攀过渭南那低矮的城墙,夺了城门,杀入城中的。但黑夜之中,没有人分得清究竟有多少军队……
“再……再……不……不跑来不……不……及了……”被朱光逮到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说道,趁着他不注意,转身便朝西边跑了。
朱光跺着脚,恶狠狠地咒骂着。但兵败如山倒,他也无力回天,也只得保命要紧。但他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乱兵,略一定神,便知道西门和北门没有希望,这两面都临河,休说乱兵正从这两个方向疯狂地涌来,便是能跑出去,最后也只能喂了河里的王八。朱光寻着路,便向东门奔去。才跑过两条街,便见前面一群乱兵自相践踏着败退而来,一名黑袍宋将手执长刀,领着不知多少人马在后面紧紧追赶。那人武艺高强,几个乱兵想着负隅顽抗,眼见两三合间便已被砍翻。朱光方一愣神,便听到一枝羽箭嗖地飞过耳边,他再不犹疑,转身便夺路而逃,慌慌张张向南门奔去。不想几股乱兵无路可走,见着他向南门跑,竟纷纷跟着他一齐涌向南门。朱光只听到箭矢嗖嗖地从耳边飞过,背后不时“轰”、“轰”地响起,霹雳投弹炸得血肉横飞,哪里还敢停步,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南门有四五里地,方敢停下来回头看。
此时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三千乱兵,但一个个都是衣冠不整,没有一个穿了铠甲,一大半以上,竟连兵器都丢了。所有人都是失魂丧魄,眼神中全是恐惧与茫然。
朱光望着这两三千人,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笼罩在夜幕中的渭南县城,那南门上面,似乎依稀还可以看到那个被剥皮曝尸的周通判的尸体……他不禁浑身打了寒战,慌忙闭上眼睛。
背后,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朱光慢慢转过身去,缓缓睁开眼睛——四面八方,无数的骑兵高举着火把,正向着他们包围过来。
“咣”地一声,朱光的长枪,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