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此时,在石府的客厅内,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听显得有点兴奋的范翔说着他在河东路当知县时听到的佚闻。“……张潮张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闲事。有一年,他行经辽州,遇一道士长吁短叹,愁容不展,因问他原由。原来那道士无钱买不起度牒,故而发愁。张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说情,当即书信一封,让道士次日去见持信去见太守。那道士虽将信将疑,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见太守。那辽州知州见了道士拿着信来,心里也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个卫辉张敬之,当即拆了书信,却见那信里面,无头无尾,只写了一首七言诗。”范翔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故意顿了一顿,秦观正听得入神,忙问道:“那诗是怎么写的?”

  范翔望了秦观一眼,轻轻啜了口茶,缓缓念道:“鼠为拖肠离洞府,鱼因点额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还有灵丹救也无?”

  秦观听到这打油诗,不觉想笑,但细思诗中之意,却只觉得凄怆之情,扑面而来,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叹道:“这道士也可怜。”

  范翔笑道:“辽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样,动了恻隐之心,竟果真给了道士度牒。不过也因此一事,这太守便也记住了张敬之。一年多后,因陕西钱贵钞贱,各地都有商人运铜钱进陕西买交钞牟利,连累得各地钱钞比都混乱,物价乱得一塌糊涂。河东与陕西接界,颇受波及,几个州的太守们便商议了,划地为界,下令禁止铜钱入陕。张敬之这回却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绛州被搜出夹带铜钱八百文进陕,被官差抓了去见知州——你道这知州是谁?原来却正是一年前的辽州知州,刚刚调任绛州。那太守听说犯钱禁的人便是张潮,也不审他,只令他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替自己辩护,若作得出来,便恕他无罪,作不出来,非但铜钱入官,还要打他三十大板。”

  这回连石越都听得动容了,毕竟张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与石越颇有香火之情。他再怎么样聪明,又非有曹子建这才,怎能真的七步赋诗?他不由直起身子,问道:“他可曾作得出来?”

  范翔笑道:“这张子敬倒不愧是个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诗一首。”说罢朗声念道:“腰缠十万上扬州,八百青铜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

  秦观听得一愣,不由得击掌大笑,啧啧赞叹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好张子敬!好个张子敬!”

  石越低声复念了一遍,也不由莞尔,笑道:“这张潮倒是个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过张子敬骂的其实是有理的。那几位太守,实是糊涂,他们以为以邻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却不知这样做无异于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诧异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没料到他竟有这般见识。由陕西路为爆发点而引发的几乎波及整个宋朝大部分地区的(交)钞(铜)钱比混乱,也是短短几个月内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当时非常惊诧,因为吕惠卿虽然为了军国用度,滥发交钞,但这与大钱、折二钱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交钞盯紧铜钱,并且具备了完全的法偿能力,吕惠卿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他几乎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才智——他宁可忍受滥发交钞带来的财政性通货膨胀,也始终坚定着保护交钞的政府信用,民众可以自由地用交钞交税。对于这一点,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远在金陵的王安石给吕惠卿的建议,退出政坛后又遭丧子之痛,王安石虽僻居于石头城畔,但对于大宋朝的一举一动,却也从来未曾忘怀,他地位转换之后,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认为钞铜的比率是不会出大问题的,小小的波动不可避免,但应当在可以控制范围内。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这个在才能与品德上都无可挑剔的传统士大夫,却在无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启明首打bbs.qmzw.]

  “学生曾经考察过陕西路钞贱钱贵的原因。”范翔偷眼看着石越的神色,既得意于自己的见识,又有担心班门弄斧,略显谨慎地说道:“学生以为陕西的局面,实是范公举措失当造成的。因为马价下跌,范公为了让转运更加便捷,预备筹措十万贯缗钱与二万担茶叶,向银夏牧马买一千匹马——这原本无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于河西之巩固。但是陕西府库却没有这么多缗钱,而河西之民,还不肯信任交钞,无法用交钞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个昏招——他下令陕西商税只收钱,不收钞!范公一向主张重农轻商,他以为如此既不会伤农,那些商贩反正获利容易,便不在顾虑之内。但是范公却没有想到,他此令一下,无吝向陕西宣告:朝廷认为交钞不值钱!商人成惊弓之鸟,担心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来就可能拒收交钞,任由交钞变成废纸。毕竟人人都能看见朝廷的钱钞越发越多,物价越来越贵,陕西原本又是极严重的地区。于是商人买卖时开始排斥交钞,农夫又如何能独善其身?结果便是今日这个局面……奸商买卖钞钱牟取暴利,谣言慢慢传遍国内,百姓无知,只看到交钞越来越多,物价越来越高,朝廷还在议论什么五五征税,这都是在推波助澜。各地钞钱比跟着大变,物价随之混乱……可笑的是,京师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河东路以为这些事情是奸商运钱进钞买钞引起的,竟然禁止铜钱入陕,结果反倒是让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们以为是以邻为壑,却不知是在火上浇油!”

  “他们不是在火上浇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观笑嘻嘻说道,“你要说陕西的商税收铜钱竟然让汴京物价混乱交钞大贱,我劝仲麟还是三缄其口的好。这些事连我听了,都有些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别人听了,只怕要以为足下非疯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要引火烧身,才是正经。待他们烤焦了,柴烧光了,你还怕没有贤人来灭火么?”

  范翔听秦观嘻嘻哈哈说着这些极为露骨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凛,暗悔自己不该卖弄聪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却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说道:“若是将锅子烧穿了,大伙最后都要饿肚子。不过而今朝廷心腹之患,还是在益州。屋漏易逢连夜雨,有些隐患,太平无事时看不出来,定要碰上这么一个当儿,才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干脆一次全发作出来也好,不破则不立。荐仲麟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断案颇明,好几件大案,都办得极出色,连皇上都夸赞过。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当初荐错了,只怕你去户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学生愿意在各处多磨砺些。”

  “说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这句话了。”正说话间,却见侍剑到了门口,禀道:“学士,太傅府来人请学士过府议事。”

  石越笑着点点头,向范翔、秦观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当改日再叙。”说罢点汤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