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又给吕惠卿下达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诏书,充分肯定了吕惠卿这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义,并且希望吕惠卿能够勉为其难,带病视事。为了表示诚意,赵顼特意向吕惠卿征求意见,任命了曾经极得王安石赏识,在新党中亦以“财计”而著名的薛向为太府寺卿。于是,这位与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良好关系的新党干将,在做了十几年的转运使后,终于进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门。重用薛向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种姿态,他并没有抛弃新党。
而在自己执政的成绩得到皇帝诏书的肯定之后,吕惠卿亦终于在告病七天之后,半推半就地复出视事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吕惠卿利用这样的手段,重新巩固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力,再一次确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领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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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重返政事堂视事的当晚,石府。
“这实堪称胜负手。”石越一面喝着酒,一面感慨地说道,“我早知吕吉甫没这么容易被打倒,但却料不到他将时机、分寸掌握这么好。”
“同样是告病,有高下之别。王介甫之告病,几同于威胁;吕吉甫告病,却能让人觉得他真是受尽了委屈。”潘照临笑道,“时间亦不长不短,若是拖得太长了,难免使人生厌;若是太短,却不免让人觉得他太心急恋栈。不过,福建子不过是扳回一局,大厦将倾,不是用权谋智算便可以支撑的。”
“且走着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缘能不能说服王安石复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经先布了高遵裕这颗棋子,高遵惠这着棋能不能下出去,还要看康时这案子如何结案。我看,这两天总要有结论了。皇上一定要赶在太后大寿之前结案的,这样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借机赦免减罪。不过……”
“公子担心福建子从中做梗?”潘照临轻啜了一口酒,笑道:“吕惠卿若是意气用事,要与公子死斗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换司马光,几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却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违逆圣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个顺水人情,卖公子一个人情,与公子做桩交易……”
“交易?”石越哑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会收手?”
“两军交战,亦要交换俘虏,何况现在是三方交战?”潘照临淡淡道,“他现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彦博、司马光,他能指望他们妥协?要让公子与文、马死心塌地一起对付他,还是争取缓和与公子的关系,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文、马,吕惠卿不是顽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稳固,那么妥协便是可能的。纵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与公子交战,是可以互换俘虏的,那他岂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语,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却听潘照临又说道:“范纯仁还是不肯做刑部尚书,皇上看来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中丞却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现在头一桩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亲信,一面设法阻挠王安石复出,一面在益州布局,然后悄悄改变立场,到时若有万一,便好将黑锅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员的头上。这个时候,御史台就是必争之地。范纯仁坚拒刑部尚书,多半亦是想到了这里——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时候弹劾官员,审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份内之事。吕惠卿用利完安惇,又将他排挤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现在御史台中,亲附吕惠卿者如舒亶辈虽然也有不少,但这些人都不够资格做到御史中丞。安惇与公子是死敌,与文、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虽然有怨,但吕惠卿这时候,多半还是要引他为援。公子等着看,吕惠卿一定会设法影响御史中丞的任命。不过,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亡羊补牢之计——安惇不过一中山狼,谁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对吕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吕惠卿惟一能永除后患的机会,便是快点找一个好一点的经略使。只要连打几个胜仗,便可稳住皇上的心;若能将西南夷快点镇压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吕吉甫,多大的过错也能遮掩过去了。”
“我怕那时候,益州已经遍地都是陈胜、吴广了。”石越苦笑道,“况且,他吕惠卿又知道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经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说到底,还是枢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与公子交换战俘。”潘照临笑道,“他要急见事功,不依赖西军却依赖谁?朝中大臣,谁对西军最有影响力?谁最有‘知将’之名?”
石越顿时默然。
潘照临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单以此事而言,他与公子却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罢,康时也罢,公子不必担心。只有田烈武与李浑,虽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结果如何,还是难以预料。我看吕惠卿这几日间,一定会来找公子。他比谁都盼着益州能打一个胜仗。”
“那我又当如何应对?”石越忽然问道。
“经略使的人选,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对公子来说,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复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时节,益州路还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摇了摇头,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灵做赌注,我没这种胆量。和吕惠卿各凭手段便罢,经略使的人选,一定要尽早劝皇上定下来。益州路,只怕经不得拖了。智缘能劝得动王介甫也罢,劝不动也罢,只要御史中丞这里赢过吕惠卿,扳倒他亦只是迟早的事。”
“公子也说过,干脆让种种麻烦一并爆发了,再慢慢来收拾。”
“便算是我有妇人之仁罢。用益州一路动荡换吕惠卿下台,我倒宁可他继续呆在政事堂。”石越沉声道:“我要赶吕惠卿下台,是因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势,他已经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让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为了扳倒吕惠卿,便不择手段。”
潘照临望着石越,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侍剑匆匆走过来,禀道:“学士,吕相公求见。”
石越腾地起身,顾视潘照临一眼,笑道:“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