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是如是想,虽然赵顼也知道在互派常驻使节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很难瞒过辽国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萧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赵顼亦不能不感到脸上无光。他本来是想炫耀国势强盛,萧佑丹的回答,却仿若是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说宋朝其实亦只是纸老虎。
所以,再怎么样,赵顼这个面子也是丢不起的。何况他从心里觉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相比他在位期间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时间的物价腾贵、币制混乱,这些都毕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宋王朝,的确是更加强大了——赵顼如此坚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时之间,他却也无法来反驳萧佑丹。萧佑丹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哪怕赵顼认为他是夸大了扭曲了事实,但毕竟他没有说半句假话。而且,身为“圣天子”,他也不能够毫无修养的野蛮的耀武扬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强大——他必须说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还不能恼羞成怒。但偏偏赵顼此时又被萧佑丹的一席话闹得心烦意乱,这“微不足道的小节”,在他的心里,如同上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怎么样也挥之不去。它们并不是想推翻赵顼对自己治下功绩的自信,却让人讨厌地不停地骚扰着他的这种自信,让他的骄傲与自豪,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仿佛一块和阗美玉之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虽然极小极小,却怎么样也去不掉,使得这块美玉瞬时间便显得不那么宝贵了。
赵顼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看了吕惠卿一眼。
吕惠卿心里正在无奈地苦笑。威胁也好,炫耀也好,这样的事情本来都应当由臣子们来做,但是皇帝们却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国皇帝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结局大多数是相似的。除非拥有绝对的优势,并且对方的使者无能软弱——这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最后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双方身份不同,一开口,身为皇帝的一方,便已经落了下乘。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臣子们还不方便强行出头,一方面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另一方面,以众凌寡,胜之不武,而万一没说过人家,只能白白给别人留下“舌战群儒”的美名,将己方君臣置于小丑一般的境地。况且,要怎么样和萧佑丹去辩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军国机密,难道为了区区口舌之利,要详详细细向萧佑丹解释一下大宋朝目前的处境么?难道还嫌萧佑丹对宋朝了解得不够透彻么?
但吕惠卿亦能揣测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诸国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仅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萧佑丹所批评的,正是国内许多大臣们素所批评的,自萧佑丹口中说出来后,必然更给他们以口实……然而这些固然重要,却还是其次,在吕惠卿看来,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统治这个广大的帝国近二十年,锐意变法图强,文治武功,称得上是大宋的中兴之主,还有一腔的雄心壮志欲待实现,他怎么能容得下让人暗讽他的统治之下,实则危机重重,百姓之生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这不是骂他是汉武帝吗?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让四海来朝,又能令国家日渐繁荣兴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个虽然立下赫赫武功,却败光了祖宗家业,让天下残破,户口减半的汉武帝!
所以萧佑丹的批评,才如此的刺耳。
吕惠卿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彦博与司马光正襟危坐着,看不出半点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有人给皇帝泼泼冷水——哪怕这个人是契丹人也无所谓。《资治通鉴》全本已经全部刊行,虽然司马光自嘲天下将《通鉴》从头到尾看完过一遍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吕惠卿却是翻过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后面的那些话。有些地方引起了吕惠卿的注意——汲黯与魏征都曾经有过近似的主张:将俘虏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给有功的将士做奴隶,将其财产奖赏给有功的将士。《通鉴》全文照录了这两篇著名的奏折,从《通鉴》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吕惠卿敏锐地感觉到司马光的态度——司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国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国的面子都可以丢到一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马十二才在《通鉴》中,通过表彰汲黯与魏征,来反对汉武帝与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这还只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两个让人容易产生联想的例子。至少吕惠卿就相信,司马光在其中表达着对朝廷现行政策的不满。
所以,萧佑丹的话,显然正中他下怀。虽然美中不足的这件事是由辽人说出来的,所以司马十二会认为士大夫们应当为此感到羞耻。但相比而言,司马光肯定认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么丢掉一点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其实算不了什么。
吕惠卿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马光不是少数派。至少冯京就在他一边,冯当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却肯定是支持的居多。这些目光短浅的北人,只会守着自己几亩薄田过日子,能有什么远见卓识?当然,这时候他自动忽略了冯京其实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广西路的,算不得什么北人。
至于“三旨相公”,“至宝丹体诗人”,在这种场所,哪怕他身为礼部尚书,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见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难得他有这种本事,你明明看到他并没有刻意地躲开谁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目光竟然不与任何一个人的目光相交。这种本事,吕惠卿自叹弗如,他讽刺地想道:若早一点学会这种本领,就不至于被皇帝瞄上了。不过吕惠卿对自己能否学会这种能耐,并没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余光直接跳过了许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却见石越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感觉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吕惠卿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着头皮正准备说话,却听萧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谓天下之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众人听到这话,都不由得一愣。当时大苏文章天下传诵,连赵顼都知道萧佑丹这段话,是苏轼《荀卿论》中的,众人正不知道萧佑丹是何意,却听他笑道:“——此苏子瞻之名句也。臣愿以此为比,‘观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墙之火炮,封丘门外之夏人,此固为难能可贵者;然臣虽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称,臣所欣然悦服者,千里南来祝贺者,正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观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圣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欢欣雀跃,家家户户设香祷告,愿皇太后千万岁寿。皇太后得百姓拥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为尧舜者,臣以为,正是此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