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与此同时,承担东南与海外卷的西湖学院与新兴起的金陵书院,却远比白水潭更有效率。这也是出于极现实的理由——根据法律,国内的一切矿产,都属于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说属于国家,但这对商人们来说,毫无分别)。所以,在国内开采矿产,不仅较难得到许可,而且税赋极重、管制极多。但在海外却大不相同,曾经就出现过某人在海外某岛发现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传奇。若能发现金、银、铜矿,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其利润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得到预期的高额回报,商人们并不吝啬向西湖学院提供巨额资助,条件也很现实——西湖学院必须签订某种契约,保证受他们资助的勘探所发现的一切矿物,在最多十年之内,必须得到他们同意才能上报朝廷或者公之于众。而另一方面,海商们对植物的兴趣也很大,名贵的木材,还有制造海船需要的树木,在市场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虽然东南这两所学校对他们是如何获得赞助的三缄其口,但是桑充国却不能没有忧患意识。东南是人文荟萃之地,而且农、工、商业都高度发达——而在中原与北方,却主要只有汴京与益州比较富裕。这两所学院的发展迅猛,也在意料当中。其中西湖学院自我标榜是石学的正宗嫡系,大有与白水潭一较高下之意。而金陵书院,因为在学术上倾向于王安石、吕惠卿的“新学”,得到了他岳父与吕惠卿的暗中支持,许多在学术上赞成“新学”或者政治上支持新党的学者云集其间,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顾,几年之间便与所谓的“六大学院”并驾齐驱了。更让白水潭学院不满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学习天文星象之学,白水潭学院拥有全国闻名的天文学家,却始终未获准设置观星台。反倒是金陵书院,不仅被获准建筑观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还派官员进驻金陵学院,极有可能成为在太学之外,第一家获准开设天文学的学院。

  这一点意义极大,要知道,此时几乎所有的算术名家,其最终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书院拔到先筹,格物院就很可能会面临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机。

  除此之外,桑充国在几个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长程颢之时,大程向他提出过一个设想,建议在白水潭成立一个“契丹、西夏研究院”,专门研究有关辽国、西夏的一切事情,不仅可帮助国内的士大夫更深刻全面地了解两北长期的敌人,其长期目标,更是力图寻求一种全面解决两北边患的方案。程颢一针见血的指出,即使汉唐强盛之时,北边的边患也始终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终不能长久,北边胡人所以能为患一千余年,全在于中原在兴盛之时,便自高自大,盲目轻视胡人,士大夫偏见极深,缺少对胡人的了解,肉食者没有真正消除隐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无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虚而入。而今大宋有中兴之势,刚刚恢复灵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开始自高自大,将来即使北伐收复幽蓟,若不能居安思危,知己知彼,亦难免重蹈覆辙。

  五十多岁的大程因种种事务,操劳过度,眼见活得过今年,也未必活得过明年。桑充国早就下定决心要让程颢亲眼看到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国子监接到申请,便拖了半年,然后回复要上报政事堂,便没了下文。为了促成此事,桑充国已是心力交瘁。

  他并非没有虚荣感,并非对“资善堂直讲”的职位毫不动心——对所有的儒生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但是人总是在不同的诱惑间做选择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得鱼与熊掌,因此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选择。

  但是,人并非总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

  见过急急忙忙赶来传话的金兰后,王昉终于坐不住了。金兰的传话非常委婉,近似于一种暗示,但是异常敏感的王昉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她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进了桑充国的书房。

  “桑郎。”王昉极少这么直接干预桑充国的决定,虽然她内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国出任资善堂直讲的——她毕竟是宰相的女儿,这是一个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荣耀,并且有可能在将来发挥巨大影响的职位。但在桑充国真正决定拒绝之后,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有一种误会,以为她需要他获得一官半职。当她开口的时候,她依然有几分迟疑。

  “娘子有事么?”桑充国搁下了手中的毛笔,他正在给国子监的祭酒写信。

  “嗯。”王昉微微点头,轻声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郎……”

  桑充国笑着摇了摇头,“是讹传吧。”他还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王昉默然摇头,神色严肃。

  桑充国也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异常,笑容僵在了脸上,又反问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充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与王昉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彼此早已熟知对方的脾气,王昉如此郑重其事来找自己说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便听王昉轻声道:“这次征召,桑郎万不可再拒绝。”

  桑充国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背着手默默地踱着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国才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当官的。”

  “只是给太子当老师,算是经筵官。”王昉劝道。

  “都一样。”桑充国涩声笑起来,“那里和白水潭可不一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资善堂直讲,也不是个好差遣。”

  “桑郎这么大的学校都管得过来,我相信你。”王昉柔声道。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原只想做个白衣御史,想不到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他缓缓走到王昉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师,人人羡慕,我却避之惟恐不急。不晓得多少人要骂我假清高罢。”

  “别人要怎么想,可理会不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做得。只怕碰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信,“到时候,只怕写再多的信,也无济于事。”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郎要想扩大白水潭的影响力,要想提高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职在身。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