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但吕惠卿原本却没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为狄咏与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谘,但却屡屡受阻,主要原因还是狄谘的出身。狄谘是熙宁间极为少有的以武资做亲民官的例子,政事堂与台谏对此早有不满。原本皇帝想让狄谘换成文资,调回汴京进入中枢,结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视与排挤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后来皇帝想让狄谘先换成文资,竟被狄谘拒绝了。他上表公开宣称,宁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结果此事就僵在那里了。这次皇帝无非是想给狄谘找个台阶下。但是,狄谘与丰稷,都与石越关系非浅,吕惠卿也不愿意石党长期把持东南要镇,因此老调重弹,先将这事拖下去。推荐蔡京,不过是想把台面做得漂亮而已。结果却没有料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推荐,竟然被冯京、范纯仁异口同声的反对。吕惠卿顿时觉到一种异样——要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反对过自己的主张了。

  他心中猜疑,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说道:“既如此,还是交给秦少游罢。”

  *

  当天晚上,吕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请薛向过府叙话。当年王安石为相,称得上新党干将的,除了王元泽外,不过韩绛、吕惠卿、曾布、邓绾、蔡确、薛向等数人而已。这些人中,韩绛资历较高,邓绾很早就遭斥,吕惠卿、曾布、蔡确,虽然同为新党天王级的人物,但除了对王安石外,彼此间却互不服气,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吕惠卿虽然最终在政治斗争上胜出,接过王安石的衣钵,十年为相,继续主持熙宁变法;但是新党经过这一内耗,其实也元气大伤,曾布、蔡确相继被贬往海外——当年王安石变法之时,新党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吕惠卿执政时,新党所能依赖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陈元凤这种资历、声望更浅的官员。象章惇、陆佃这样资历的人,因为对吕惠卿不满,许多人都倒向石党,留下来的也是支持新法多过支持吕惠卿,这些人都是吕惠卿所指望不上的。这也是吕惠卿在执政期间没有推行过于激烈的改革路线,维持与旧党、石党共同分享权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当年王安石执政时,不仅是皇帝唯一的选择,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韩、吕、曾三大助手,先后又有邓绾、蔡确掌握台谏,整个新党毫无选择地团结在王安石的周围,自然比较有底气大胆改革,也不那么害怕政治斗争。但吕惠卿执政十年,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外有司马光、石越制肘,连台谏都无法完全控制;内则始终无法有效地统合新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吕惠卿被迫从现实主义出发,做出了大量的妥协。但即使是这样,吕惠卿也从未动过念头要引薛向进中枢帮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时,便以“财计”闻名,长期在永兴军路(即陕西路)等地担任转运使,政绩卓著;熙宁初年,又曾经是均输法的实际执行者,做过六路发运使,权倾东南。而且,因为长期在外,只短暂担任过权三司使,旋即又转任地方,远离汴京的纷争,也是早期新党天王中,除了吕惠卿以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统合新党的吕惠卿,更加不愿意新党中再出现可能的竞争对手,因此,尽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吕惠卿为相期间,多半的时间薛向却都在各路任转运使等官职——熙宁西讨的时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陕西情事,曾经想召他为同知枢密院事,负责军需后勤,亦为吕惠卿所沮,只是这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吕惠卿几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进入中枢,担任太府寺卿。其后,吕惠卿为了拉拢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进入政事堂当参知政事。薛向虽然明知道吕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执行均输法之时,得罪过不少人,旧党很不喜欢他,而与石越虽无旧隙,但是石党正是倒霉之时,石越自顾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况,他资历远高于石越,又不象曾布受过挫折且与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尝没有耻居其下之心。所以虽说熬了十几年,到头来,他暂时能倚赖的,还是只有吕惠卿。

  薛向虽然资历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实称得上是龙潭虎穴,甫入京师,自己并无半点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着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来公卿之府,一面却密切地关注着汴京政局的变换。接到吕惠卿的札子后,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连忙叫了马车,风急火燎地赶到吕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吕惠卿亲自迎到中门,却不去客厅,一路领着他径直往花园而去。薛向见吕惠卿神色如常,对自己的礼仪、态度亦一如平常,心里更加捉摸不定。对汴京局势,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几十年宦海沉浮,让薛向很敏感地意识到,吕惠卿现在的处境,其实远没有表面的那么风光。朝中的平衡的确已经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吕惠卿这一边偏移,更不用说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吕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着一件偶然的事件,与旧党几乎是进行着不留后路的决战,薛向始终想不清楚是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吕惠卿。

  本来,吕惠卿是得意还是倒霉,薛向也并不关心。但是,现在却不同了,他已经六十八岁!

  虽然自觉身体还很硬朗,可这么老了还不请求致仕,朝中台谏弹劾之章,同列讥讽之声,早已是不绝于耳。但薛向做了几十年的官,这时候若是说还有什么所求的,便只有一样了——如若不能位致宰执,难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见离达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遥……

  薛向的心里,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着他。

  仆人们引导着吕惠卿与薛向进了花园的一间水榭之内,里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点水之类。薛向见水榭之中就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忙请吕惠卿坐了主位。吕惠卿亦不谦让,笑着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师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闹那些玄虚。今晚请师正过来,便是想清清静静地说点话。”说罢,也不等薛向回话,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连忙欠身缓缓退下,顷刻之间,水榭之内,便只剩下吕惠卿与薛向两人。吕惠卿一只手端起酒杯,双目注视薛向,淡淡问道:“不知师正以为今日之势如何?”

  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吕吉甫这是有求于我!”——只在一瞬间,薛向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但薛向却绝不敢向吕惠卿讨价还价,他并没有昏了头——吕惠卿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想的东西,必须通过他才能得到。这时候和吕惠卿讨价还价,不过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么,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当比我更清楚。”

  “师正!”吕惠卿盯着薛向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皇上励精图治十七年,我等呕心沥血,前仆后继,国家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这次争的,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顺着介甫开创的这条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废,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旧的腐儒手中,我们十余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