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按理说,这一步的风险也不会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议,必须当机立断,不能久拖——所有的阴谋,都是越快实行越好的。蔡京必须赌一把运气,为了怕打草惊蛇,蔡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手对永顺钱庄进行细致的调查。

  他只有赌运气。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文给开封府,怀疑永顺钱庄虚造账目、偷税漏税、违法交易交钞。韩忠彦不动声色调出兵力给蔡京,趁着十月一日烧衣节的时候,突然查封永顺钱庄……

  永顺钱庄至少有三本账——第一本是与吕和卿、方泽们往来的账;第二本是钱庄借给东南商人们的账;第三本是应付太府寺的假账。

  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账,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账!

  若是拿不到这本账,那么这就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查账行动。过个十天半个月后,蔡京就可以启程离开汴京了。也许吕惠卿会让他在某个偏僻的小镇上,查一辈子盐贩子的税。

  有了这本账,才会有蔡京的前途!

  司马光可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蔡京,在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

  “铛……”陈州门城楼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蔡京腾地站起身来,手中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

  隅中时分。

  司马光府的侧门打开,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子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司马光府,直接被仆人带司马光的书房。

  “找到了账本了?!”一向稳重的司马光,这时候声音也有点颤抖。

  “没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几张借契,一共一百五十余万贯!以五分息借给泉州的十几家商号,都是九月借出的——据拿到手的那本账,永顺钱庄全部财产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万贯!”

  司马光把手轻轻地放在了书案上的一张白纸上。

  “永顺钱庄的掌柜,看来要好好想想怎么样交待这些钱的来历了。蔡京正派人在清点永顺钱庄的库房,审问钱庄一干人犯……相公,右藏库也该动手了,再晚一点,吕、薛就要从大相国寺回来了……”

  司马光轻轻抚摸着那张雪白的白纸,终于抓起一支笔来。

  *

  大相国寺外。

  方泽焦急地搓着双手走来走去,脸色惨白。永顺钱庄掌柜沈七家的小员外,一大早就跑来找自己,说有官兵封了钱庄与沈家各处宅院,到处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开封府的人。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方泽当时就好象被人打了一闷根,半晌发不出声来。永顺钱庄进出账薄、一应契据凭条,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能致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继续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吕升卿、吕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国寺来。

  但到了寺外,他也只能干着急。还生怕站的地方太显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树后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见着大相国寺外面的官兵开始清道,方泽正欲靠近一点,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热闹的百姓,都被开封府的官兵赶了过来,反将方泽越冲越后,任他大喊大叫,随从们左拉右拽,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远远看着吕惠卿与一干金紫重臣,在大相国寺外上了马,在仪卫的簇拥下,从容离去。

  *

  右藏库局。

  太府寺左藏库局与右藏库局的区别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进账,后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出账,实际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库这么一个财库的。

  熙宁以前,大宋一切日常军国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库;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则依赖内藏库。新官制以后,石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赵顼适当削弱内藏库的功能,让户部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库却变得更加重要,全国所有商税、专卖专营、矿产、关税以及货币发行、回收等收入,全部归入左藏库;另一方面,左藏库除了供给日常军中用度之外,也承担了相当部分甚至是几乎全部的战争费用。

  这是一个石越色彩非常浓厚的部门。

  ——这是司马光看到右藏库局时最先冒出来的想法。这种想法与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关,但是他的思绪竟然就是飘到了那里……

  当年石越以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进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扩张太府寺的权力,掌握了大量的实权,他名义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手中的权力却可以与六部尚书分庭抗礼。其后韩维继任,依然维持了太府寺的权力范围,更增加了交钞局这一如今对全国财政已是举足轻重的机构。司马光名为“计相”,但却是有点名不符实的。所以此后太府寺卿就成为吕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门。吕惠卿的确成功了,他让自己的亲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此后的太府寺卿,因为资历声望才具不足,只能成为吕惠卿的应声虫,却也因此无法进入政事堂——这固然能让吕惠卿得心应手地控制太府寺,却也让司马光的权力同时扩张。户部虽然地位高于太府寺,但六部九寺并不是互相隶属的机构,然而司马光参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个人的威望,却让他从户部发往太府寺的公文,几乎如同于上级发往下属的公文。若是在石越与韩维时代,那是不可想象的。

  尽管司马光对太府寺的影响力远不如吕惠卿,但是,司马光的确成功的建立了这种心理优势。

  这也是他今天敢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身出现在右藏库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经隐晦地建议找个杨时这样的御史来做这样的事情,并且表示有把握说服段子介暗中配合。但是司马光知道做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没有皇帝的诏书、政事堂的敕令,杨时与段子介也许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锦绣前程,但便是他们把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够成功。即使侥幸成功了,这也不是郑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绝不是贬、流的事情。

  朝廷再怎么样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线的。

  司马光是断然不会让这些大宋未来的栋梁们陷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

  尽管他知道他这样做,会将自己同时也推到风尖浪口。

  但他毕竟还有一道护身符,即使他没有销假,但依然还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

  “司马相、相公……”提举右藏库局事突然发现司马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惊讶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某想看看熙宁十七年全部交钞出纳的账目……”司马光淡淡地说道。

  *

  晡时。睿思殿。

  赵顼这日似乎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吃了一碗清粥后,由李向安与几个小黄门搀扶着,还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对于鬼神之事,赵顼一向是信奉圣人之教的——敬鬼神而远之,总是抱着个将信将疑的态度。尽管他是所谓的“天子”,但是一切祭祀活动,与其说是做给天地看的,还不如说是做百姓看的。但是,在病了这么许久,汤药无效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总之是“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今日的好转,与宰执们一起去大相国寺祈福,很难说没有关系的。赵顼在心里琢磨着应该给佛祖多敬献一点什么供奉,但转念想到国库,不免又有几分迟疑。也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下韩维前些日子提出的大赦天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