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舒亶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说出来——皇帝信任吕惠卿其实远过于司马光,结果吕惠卿却做了这许多欺上瞒下的勾当。皇帝对司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无保留。便连对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况是司马光?更何况是在此皇帝刚刚被信任的宰相辜负的时候?

  皇帝一死,对政局有最大影响的人,当之无愧的便是高太后!而当今母子相疑,雍王名声又极好,司马光等人一向拥护太后,这时候政局又已经乱得一塌糊涂,立个长君来稳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马光这些“君子”们“天下大公”的想法!

  实际上,若全然站在为大宋朝、为赵氏着想的“公心”上来说,的确是立长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过,皇帝在这时候,却还是要以自己的血脉优先的!

  因此,只要做得足够缜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马光都不可能!

  但这些话舒亶自然不会对着吕升卿说出来,吕升卿其实亦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到时候,皇上既无精神气力来处理如此大案,为防党争愈演愈烈,不讳之后母后幼主无法收拾局面,惟一的办法,便是将所有的案子,全部压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司马十二自然要离开京师,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为安抚旧党,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贬往远州,以平息怨气。但是吕相公,皇上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却一定会留住他……”

  “这又是为何?”吕升卿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因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吕相公于公于私,都会拥立幼主。”舒亶从常理推测,只能得出这样的判断。

  只要保住了吕惠卿,就是最终保住了自己。

  在舒亶看来,吕惠卿与长于深宫的高太后之间的权力博弈,胜算还是很高的。

  吕升卿却只是怯懦地避开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干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勇气与智商。罗织罪名,做伪供状,谋害司马康于狱中,再设计骗取吕家几个衙内的口供……这可是要族诛的事情!吕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点发软。他根本没什么野心,即使吕惠卿不当宰相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自己家这些年积累下来万贯家私便够了……

  舒亶也并不指望吕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下官已经将项上人头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禀相公,若相公许可,此事亦不烦相公动手,下官自己便能办了;是福是祸,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异日相公不要忘记今日下官之微功!”

  说罢,也不待吕升卿回话,便即告辞离去。

  舒亶的话是说得极漂亮的,但吕惠卿自然也会明白,他不能白白让舒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

  从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开始了熙宁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开始放晴,还没来得及积上的雪,在金乌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这整整一天,吕惠卿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没有离开书房半步。

  吕升卿带来了舒亶的计划,那是鱼死网破式的赌博。吕惠卿在这个时候,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如同一个落水的绝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过,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确看到了事情的关键——这个时候,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他抓住了皇帝此时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在平时,皇帝身体大好,吕惠卿也不会做任何的无谓挣扎。

  但是,吕惠卿却直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是他最初让吕升卿带话给舒亶,告诉他“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必须不顾一切将司马光赶出汴京。但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却总感觉舒亶的计划不会成功!

  吕惠卿绝不是怜惜司马康的性命;他也绝不是害怕旧党的报复与怨恨。他很明白,这不是犹豫的时候,要么就彻彻底底的认输;要么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将这么大赌注压到自己身上,虽然是出于无奈,别无选择,但也是因为相信他吕惠卿还值得下注。倘若他犹豫不决,也许舒亶就会改变主意。

  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驱使他在书房中团团打转,却又总是抓不住要点。

  这让他无法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

  与此同时。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说了什么?”在吕府的花园里,吕渊不断地逼问着吕升卿。

  “没,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平常事……”

  “叔叔莫要瞒我,这时候哪会有‘平常事’?‘平常事’会让我爹爹关在书房里连饭也不吃?”吕渊越发疑心起来。

  “许是他在担心永顺案……”

  “叔叔休要诳我,这两天明明案子没有变化!”吕渊觑了吕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问道:“是叔叔昨日见舒亶说了什么话吧?”

  “谁说的?我几曾见过舒亶?”吕升卿仿佛被蛰到一般,慌忙否认。

  但这却更加让吕渊确信了,“嘿嘿!叔叔连这个都要瞒我,看来真是不把我这个侄子当自家人了?”

  “这又从何说起?”吕升卿忙笑道:“渊哥儿你可是长房长孙……”

  “既是如此,这等大事,怎又瞒着我?难道我不是吕家人么?我亦不是三岁稚童,懂得轻重。”吕渊愤愤道:“家中事无大小,我从来都管不着,将来便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缘由。”

  吕升卿心中本就不安,听到“掉了脑袋”四个字,更觉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说些什么?你是宰相之子,怎说这些浑话?”

  吕渊早留意到他神色,这时更加惊心,却假意怒道:“叔叔既不当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开封县金屋藏娇,私下令人自广南东路贩盐到湖南路卖……”

  他知道吕升卿虽有几个小妾,却甚是惧内,他父亲吕惠卿家法又严,这时候声音越说越大,几乎要嚷起来,慌得吕升卿连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脚,道:“你小声点儿,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吕渊嗔怒道:“这些事侄子知道少说也有一年了,可曾乱说过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却偏要瞒着我,半句不肯说……”

  “岂是我想瞒着你,是你爹爹不让说。”

  “这等事,要瞒也只好瞒外人,我是外人么?”吕渊越发的做出不满来,“叔叔告诉我又有何妨?难道我还会害我们吕家不成?”

  “这倒也是。”

  吕渊眼见吕升卿动摇,连忙趁热打铁,道:“叔叔只管和我说了,我保管不会泄露半句。象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乱说过一丁点儿?”

  “你可千万说不得。”吕升卿脸都白了,望着吕渊,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道:“你万万不可和你爹爹说是我说的……”

  *

  次日凌晨,吕惠卿书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