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新宋·燕云》

  第九章国须柱石扶丕构(一)

  *

  福宁殿。

  赵顼在李向安的搀扶下,缓缓从御床上起来,走到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臣子前面。

  “司马公……”赵顼才叫出这三个字,心中便觉得一阵酸楚,他把手轻轻放在司马光的背上,涩声道:“朕对不住你!”

  “陛下!”司马光使劲地叩着头,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经丧子之痛、苍老憔悴的司马光,一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感来。

  司马康到底没有救活,司马光老年丧子,心理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这是个坚强的老人,当皇帝怀着愧疚之意,拜他为尚书左仆射之后,他没有丝毫拒绝,而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吕惠卿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并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处理好目前的危机,而大胆向皇帝推荐石越为右仆射——这让石越都感觉到有点意外,在石越的预计中,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人,也许会是韩维与冯京,也许会是其他的馆阁侍从官员,而绝不是这个对自己并不是太满意的司马光。有着这样的胸怀,任何人见着这个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几分敬意来。

  皇帝也很可怜。至少石越是这么想的。病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赵顼,在听到益州发生暴乱的报告后,反而突然振作起来。他一面罢免吕惠卿,流放舒亶,赫免陈世儒案中受牵连的官员;拜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石越为尚书右仆射,又采纳司马光、石越的建议,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紧进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来稳定新党的情绪,快刀斩乱麻地乱稳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为益州路宣抚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纳范纯仁的建议,派使者带诏书前成都府,罢益州转运使,以陈元凤为益州路转运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务……

  几天之内,赵顼几乎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以惊人的毅力,在福宁殿接见大臣、处理着军国事务。

  石越很明白,皇帝并不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白天,在大臣们面前,他装得镇定从容,有条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宁初年那个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却知道,赵顼已经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迹象,正一点一点从赵顼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对不住你啊……”赵顼轻轻地拍着司马光的肩膀,尽管他亲自下诏,让司马光过继他大哥的儿子,赐以厚爵美官,但对于失去唯一的亲生儿子的司马光来说,赵顼心里知道,这其实远远是不能弥补的。

  “陛下……”纵使司马光再怎么样强忍悲痛,这时也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陛下!”虽然有丧子之痛,但在福宁殿大哭,毕竟是失礼的行为,石越连忙岔过话来,低声道:“日前陛下垂问臣等,王安石进京后,当以何位待之?臣与司马公、两府宰执商议,安石前宰相,首倡变法,虽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没,不可不权厚礼待之。惟闻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两府,恐为庶务所累,非陛下所以待旧臣元老之意。臣等以为陛下欲留安石于京师,意在常备谘询。侍中,掌佐天子议大政,审中外出纳之事,国朝以来,虽不实掌门下省务,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为,或可拜安石为侍中,乞陛下圣裁!”

  赵顼这时候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趁着石越禀奏,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待石越说完,已是恢复常态。他知道司马光与王安石和解,这才想将王安石留在京师,但他却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执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为相,那对旧党冲击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会迅速稳定,反而会更加动荡;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司马光也是一定要当首相的,更何况如今旧党在政事堂占着半壁江山;而赵顼心里也清楚,理财平乱,都非司马光所长,真正要救火,他必须倚重石越——且不论他将石越闲置了这么久,单以石越之资历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但政事堂的仆射只有两个,难道让王安石去当参知政事、翰林学士?可王安石不是寻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党之“赤帜”,待之薄了,不仅让朝中支持变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会让人误会国策有变。所以给王安石一个什么样的官位,便成了大问题……

  这时候听到石越的禀奏,赵顼亦不觉点头,两府的宰相们,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是既不给王安石实权,面子上又做得好看,侍中的地位,还在左右仆射之上。那什么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说得好听的借口。

  石越见这时候司马光也已经恢复过来,皇帝又点了头,这次觐见,原本便是为了王安石的新官职,事情既然已经说完了,便想腾出点时间让赵顼多休息会,因道:“陛下既已恩许……”

  “子明且慢。”石越话方说到一半,不料便被赵顼打断了,“侍中、侍中!朕以为……”赵顼一边踱着步,一边沉吟着。

  石越见皇帝的意思,竟然是对拜王安石为侍中好象还不太满意,一时间不由也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在官制改革以前,侍中往往当成恩宠要致仕的宰相的一个虚衔,但就这样,也是极少有人能享受这种尊荣的。而在官制改革以后,这还是头一次准备拜侍中。而且,这一次,“侍中”还并非是做为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句号出现。

  但皇帝却好象还不满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皇帝倒没有让石越猜太久,他很快停住了脚步,说道:“侍中到底只是用来优宠元老重臣的,朕这次复召王安石,是欲司马公、子明能与之同舟共济,共谋国事。两府军国重务,皆要先商议而后施行。若以侍中而得以参预政事堂会议、枢密会议,恐招言官议论,且又为后世开个坏的先例,朕想……”

  皇帝的话说到这里,石越与司马光已是面面相觑。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是想要王安石当个“常备谘询”的高级顾问,而是想要王安石当一个不管具体政事,但对所有军国大事都有发言权、影响力的宰相!

  果然,便听皇帝说道:“朕想……以王安石为侍中兼平章军国重事。”

  石越看见赵顼热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平章军国重事”,他倒是一点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个“平章军国重事”出来,在政事堂,他也只是次相,不是首相。其实以他的资历威望,就算只当个参知政事,在政事堂说话一样份量十足,一样可以主导国策。问题是,对于王安石的执拗与不妥协,就算过了十多年,石越还是感到后怕。

  但他却没有立即反对,反而几乎是习惯性去看司马光。石越心里很明白,在这个非常时刻,只要司马光反对,皇帝就绝不会坚执己见。

  司马光脸色也有点难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会,却抿嘴顿首道:“陛下圣明!”

  石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皇帝的目光移过来,他脑子一个激灵,一瞬间好象明白过来,连忙跟着顿首,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