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剑看着一个丫环端着一个盘子从石越的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那女孩见着侍剑询问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黯然摇了摇头。侍剑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摆了摆手,让那女孩退下。
石越已经两天没顾上吃东西了。
但没有人敢打扰他。
“侍剑……”
“安叔?”侍剑转过身去,却见石安手里拿着一张名帖,他不由讶异地看了石安一眼。这十几天来,不算在政事堂当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见的官员士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潘照临不得已只好定下规矩,每日府中自掌灯时分起,便谢绝宾客。这时候已经过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灯火通明,石安虽是府中资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极谨慎的,怎么竟敢坏潘先生的规矩?
石安显是知道侍剑在想什么,笑道:“这个人若不通传,怠慢了又怕相公责怪……”一面递过帖子给侍剑。
侍剑狐疑地接过名帖来,打开看了一眼,讶声道:“张商英?他来京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连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厅伺候,我马上去通报。”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这还是石越第一次见到张商英。在石越的记忆中,张商英依然还是那个负气倜傥、豪视一世的浊世佳公子。
张商英与石越渊源极深——当年正是因为石越的推荐,张商英才被破格任命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地东山再起。尽管石越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张商英曾经举荐舒亶,但后来却因为涉嫌为亲属向舒亶干请,反被舒亶弹劾,差点就再次被贬去监盐税……石越并不知道张商英在这件事情当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在石越的心目中,张商英算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张商英与蔡京等人一道执行石越在杭州创立的种种政策,并将之推广到两浙路、淮南东西路、福建路;此外,当年张商英同时得罪了新旧两党中的重要人物,以至于十来年都只能当地方官,但他与石越这么多年间书信往来,也从无抱怨之语——有了这两条,在石越心中,张商英就有一席之地。
这次张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就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张商英返京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虽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却在路上大病一场,以致迟迟不能覆新——当然,他也因此避开了汴京的风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钞危机已经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寺卿的李清臣,却委实无法让石越放心。李清臣什么都好——他支持变法,旧党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无论是捕盗平叛,断狱治民,还是礼仪典故,文章制敕,都让人挑不出半个不字来——但偏偏就在理财上差了一点。这却也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从未到东南诸路当过官,履历当中也没有担任过与财计有关的官职,将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盗的本事来理财。
而石越纵然心知不妥,却也是没有办法换掉李清臣的。李清臣既然没犯什么过错,现在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换掉他,不仅说服不了皇帝与司马光、王安石,也会让李清臣认为是一种侮辱——这会令他更加无法对太府寺施加影响力。
在蔡京调任户部之后,石越便只能指望张商英了。
“天觉是何时到的?可见过皇上了?”石越一面问话,一面打量着张商英。张商英身材与石越相仿,他年纪其实比石越还大上几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倒比石越要年轻些。
“下官下午方进城,尚未蒙召见。”张商英挪了挪略微有点发福的身子,脸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后,不先见皇帝,不先谒两府,反而先拜谒宰相私邸,倘被台谏知道,免不了还没上任,就要被弹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马光,只怕立时便要将他撵了出去。但他却有非见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下,“想来皇上不日便会召见天觉,太府寺举足轻重,关系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觉要多多费心。”
“太府主事的还是李邦直……”张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着用辞,“下官来见相公,其实也是为了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觉不用担心。”
张商英知道石越误会了,忙笑道,“下官担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听说,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对废除交钞……”
“唔?”石越讶异地望了张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务,便是交钞。朝中有关交钞的争论,下官未进汴京,便已听到不少。想来无论是皇上召见,还是谒见政事堂,都免不了要问下官的看法……”
“天觉的意思是?”张商英说的,自然是实情,但石越听他的言外之意,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李清臣反对废除交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动机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讨永顺钱庄案流失的交钞,十分得力,屡受褒扬。这些交钞很多还在运回汴京的路上,若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废除,这岂非是一个笑话?何况朝中真正掌握财计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钞对宋廷的财政非常重要,轻易废除,势必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李清臣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抱持反对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也正是因为石越、司马光、王安石、李清臣等人对废除交钞的谨慎或者反对态度,在众议滔滔之下,废除交钞才从来没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议事日程上。石越盼着张商英回来,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为交钞的危机找出一条路子来,但此时听张商英言外之意,却似乎是张商英反而主张废除交钞。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听张商英说道:“下官今日进京,特意去城内几家最大的钱庄门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斩乱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是想废除交钞?!”石越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商英避开石越的目光,道:“潘楼街的三家钱庄外,拿着交钞想兑换铜钱的人,堵满了几条街道;汴京城里的商贩还不到下官当年离京时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钞,竟然买不到一个大饼!相公,除非太府寺能开放兑换交钞,否则,汴京的情形,会如瘟疫一般向全国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够的金银铜储备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浪费唇舌?石越不耐烦的听着张商英的解释。李清臣已经几次调低了每家钱庄每日的最高兑换额度,但即便如此,按着目前的每日兑换的规模,最多一个半月,太府寺将连半个铜子都找不出来。石越已经急得舌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朝廷正在设法保证兑换。”他的语气变得生硬。
“限额兑换不过是苟延残喘。”张商英依然不敢正视石越的目光,但言语中却并没有畏缩,“每调低一次兑换限度,对交钞就是一次打击,交钞已然伤痕累累。吕吉甫罢相前,韩忠彦在开封府还能靠平价卖米卖布,来平抑物价——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现今连开封府征秋税,都不敢只收交钞,不纳粮米!下官记得相公曾经说过,交钞一物,全赖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荡然无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