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介与李郭敏相顾一笑,却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曹友闻脑筋一转,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帮不上忙。”
田烈武见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义。”一面又请诸人入座,一一介绍了,方叹道:“实不相瞒,如今这种种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说到这时,想到要开口议论高太后与皇帝,只觉得颇为不妥,一时竟宣之于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马绍在旁边笑道:“田大哥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们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摊上这么个时势。雍王本来就名声好,没有这事之前,便连我老马也要赞他一声“贤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进行拿不出对策,本就是人心浮动,加上种种谣言,说六哥的坏,说雍王的好,汴京又到处唱那高太祖让位给太宗的戏,休说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读书人、官人,心里也未必不想着让雍王做官家也不错。反正都是赵家的江山,又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老百姓读书少,有啥想法便说啥话,那些读书人、官人的花花肠子多,心里想着口里却不敢乱说转了!”
他把话一挑明,赵时忠也叹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还真在雍王一边。连在下也听到人说十余年前大灾,雍王如何为民请愿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长和程先生在那里不遗余力地替六哥说好话……可便是程先生的学生,也有些暗地里对六哥不满的。但以我所见,这造天命也好,造舆论也好,都还不可惧,可惧的是雍王为何敢这么肆无忌惮?”
李郭敏这时心里对马绍与赵时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见马绍长相猥琐,赵时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颇有轻视。此时听见他们说话,一个虽直言无忌,却有条有理,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直指事件的要害,显然比起那仪表堂堂的温大有,实是强得太多。但李郭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个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的,李郭敏却要谨慎得多,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言。
果然,便听段子介冷笑道:“还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边……”
田烈武不由点点头,叹道:“自从陈都知被太后斥言后,内头的人见着雍王,说话味道都变了。太后威信这么高,无论是班直侍卫还是内侍宫女,都对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说到这里,田烈武却又摇了摇头,道:“不过我绝不相信,以太后之贤明,会故意纵容雍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其实六哥天资聪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杨兄说到底不过两个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见着六哥这么被人诋毁,我们也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在这里气愤之外,竟想不出半个法子来。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学多才之人……”
李郭敏见着田烈武之自责,皆是由心而发,亦不由动容。他也知道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东宫官本来就设置得很简陋,更何况六哥年幼,设官更不可能齐备。作为杨士芳、田烈武,忠义勇武是可以依赖的,但要他们佐辅太子来应付这种宫廷斗争,那就真是难为他们了。而且如今这事,更是颇为棘手。但同情归同情,李郭敏虽不是怕事、不敢担当之人,但他毕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这里的人虽然可以说个个都与石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独有他李郭敏却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谓“石党”的真正核心官员之一,从本心来说,他当然愿意参与这件事,帮助田烈武,但李郭敏知道,这样的大事,在石越没有正式表态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须有分寸。对李郭敏来说,既然碰上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随随便便说话,以免令人误会。
但李郭敏对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田将军忠义,在下甚是钦佩。不过这件事,将军便是文臣,只怕亦无良策。这种事情拿不到真凭实据,就算是合谏参劾雍王也是没用的……”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一声,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谏论列,亦未可知。”
李郭敏说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温大有等人一时竟是没明白他话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听得清楚。他是颇有点闻事则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讳地说道:“海外说的却是实情。台谏弹劾雍王,若无真凭实据,那叫‘以疏间亲’,离间皇家骨肉。便是官家还能理政,除非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的弟弟,否则便不能不顾太后的感受。更何况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说谣传太后还纵容雍王,便是传言是假,要太后置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于死地,那也是千难万难。这便算是两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谏的弹章上去,没有真凭实据,雍王谦逊一噗,上表分辩一番,再请个罪,太后、官家还得好言安慰他,弹劾的人却免不了要被贬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聪明一点,上表像模像样救救弹劾他的人,这‘贤王’的名声,岂非更加从实?所以这雍王才敢有恃无恐。”
段子介这么着毫不避讳地说将出来,众人这时却是听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里想得到这中间的许多世故,一时间竟是听得目瞪口呆,连赵时忠都不由得连连慨叹。
段子介又望着李郭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说错?”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转向李郭敏,李郭敏心里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说道:“祖宗之法,帝位传承,一是立嫡不立长,在嫡子中择贤者立之;一是太后、两府权重,尤其是祖制贵太后。当年真宗继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继位之初,都有太后垂帘。若果真如田将军所言,太后并无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铁打的,任他机关算尽,亦不过白费心机。”这言外之意,却是默认了。
“倘若万一谣传是真呢?”赵时忠不由追问道。
李郭敏摇摇头,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郭敏一眼,接过话来,笑道:“那就要看两府与太后谁拿得定主意。两府若没有二心,太后亦无可奈何;若两府中有人动摇,那就难说了……”
“这般说来,我们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温大有不服气问道。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友闻忽然淡淡说道:“这却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马绍不由得怀疑地望了曹友闻一眼。虽说田烈武对曹友闻极为礼遇,但如马绍等人,对曹友闻的轻视,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连李郭敏与段子介都说没办法的事,这区区一介商人忽然说有办法,众人自是难以轻信。
曹友闻却是不以为意,笑道:“他们能造舆论,影响清议,难道我们便不能吗?”
“曹先生是说……”赵时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闻环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在无德无才,但诸位之忠义,实令在下感动。六哥绪位,不仅关乎人伦君臣之大义,也关乎国家朝廷之稳定。在下虽是商贾,得有机会报效,亦不敢人后。以区区之陋见,这造舆论一事,无非是花钱。他们可以叫人唱兄终弟及的戏,难道我们不能暗地里请人唱奸王夺位,造成天下大乱的戏吗?他们能说六哥的坏,难道我们便不能说六哥的贤德吗?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将这说六哥坏的流言全归咎于契丹人的阴谋,亦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