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而在岸上,从杭州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乃至两浙路转运使司,到市舶务、虎翼军第一军,各个衙门的公差、军士,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络绎不绝的送往船上...这更是去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时即使是整个冬天都在港口做书的人,也只能依稀记得有几个衙门曾经往曹王的船上送了点礼物。

  杭州人对于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们只能暗暗顺着舌头,猜测着这个“邺国”诸侯有什么来头,看起来竟比雍王、曹王还要亲贵,还要有权势。许多人心里也在迷惑―既然是看起来如此有来头的诸侯,为何却要赶在正月以后才出海?冬天与春天,都是东北信风的季风,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两季,人们可以在冬天出海,选择次年的秋天启航回国,而春夏两季,虽然也各有信风,但这两个季节出海,却也经常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风暴雨。只有要靠着海上讨生活的海商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即使冒着暴风雨的危险,也要出海贸易。这杭州港的人们,实是很难想象,为何一个如此有地位的诸侯,也会在这个季节,急着出海。

  杭州港内,距离那个“邺国”诸侯的船队约有一里左右,扑泊着十几艘千料级的极不起眼的商船,此时,卫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远远的眺望着这只邺国船队。他脸色惨白,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虽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显得脚步轻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实处一般。

  早在熙宁十八年,卫棠与全族人便随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应当随雍王一道前往雍国的,但是,该死的晕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内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会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剧烈呕吐,一直吐到连苦胆水都出来了,还会干呕不止。然后没几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后迫于无奈,他只好暂时留在了杭州,没能随雍王的人队人马一道出发,前往位于吕宋岛北端的雍国。

  尽管对于雍国来说,船只异常紧张,但雍王走之前,还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给他。这是雍王自己买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员对这个失势的雍王漠不关心,即使出于礼节的交往,也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只求将他安安全全送到吕宋岛,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无人留意雍王还留下了一艘船和一个重要的臣子。

  于是,卫棠一面留下来养病,努力适应着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为雍国做一些事情。

  他乔装身份,每日都要拜访杭州的各色人物,从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尽心力的为雍国招揽各色人材;除此之外,还要流连书肆与藏书阁,或购买、或雇人抄录各种各样的书籍;他也尽可能的购买一切他认为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从种子到纺纱的器械...

  到了晚上,无论再难受,呕吐头晕得再厉害,他也坚持回到船上来睡觉。他不再穿绞罗绸缎,不再爱珠玉金银、奇珍异宝,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来象个穷酸的书生。

  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业已经完全毁了,这个强大的国家,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国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乡。

  他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子弟,甚至不再是那个幻想着要做“陕西桑充国”的卫家公子―卫家诺大的家业,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毁了。颁行盐债后,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将陕西盐债定额的一半,强行逼迫卫家购买。卫棠的父亲一时想不开,被活活气死,但他家却依然不得不变卖家产,购买盐债。那时在汁京的卫棠还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颁布,卫棠想要劝说家人,变卖家产,举族随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张巨额盐债债券外,其余所有家产,已不足一万贯!卫家百年的积累,荡然无存,他合族老小亦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那闻所未闻的瘴疬之国。

  这才叫做赤条条的一无所有!

  比起他这一年中的巨变,那种挫折、苦涩、绝望...这区区的晕船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从知道他父亲死讯的那天起,他不再视自己为宋人。

  他己经是一个雍国人。一个雍国人,又怎么可以晕船?!

  这个新生的国家,将是一个属于海洋的国家。船对于雍国人来说,将会如同马对护契丹人一样平常。

  到了杭州后,为了助雍王购买船只、各种物资,招揽人手,卫棠又索性将那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盐债债券,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杭州商人。从此以后,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将从雍王那里,分到一片采邑,但他们必须自己亲自用双手去开垦耕地、播种、收获,到了农闲时则要帮助雍王修筑城墙,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这是卫棠在从汴京至杭州的路上,与雍王、吕渊一道,反复讨论,定下来的立国之策。虽然海洋与贸易,可以带来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粮食、铁器、战马,这个国家才能稳固,才不会受制于人。因此,未来的雍国,将以耕战为本,以贸易富国。

  这样一个新生的国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鲜血与汗水去换取,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华服的。

  他们要省下每一文钱,购买粮食储备,直到他们开垦的农田能丰收;除非他们能找到铁矿,打造出来足够的盔甲、刀剑、箭头,否则他们必须省下钱来,购买生铁、出大价钱雇佣工匠,或者找海商购买武器;还有农具、耕牛、战马、药材、医生...

  卫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他象个穷书生一样,连吃饭都很节俭。

  但是,卫棠却发现,竟没有任何人曾小看他这个穷书生。从雍王留下来照顾他的那几个护卫的眼里,甚至从他雇佣的梢工、水手眼里,他看到的,是一种他以前渴望已久,却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因为他的家势,不是因为想讨好他,不是因为有求于他,亦不是因为惧怕...

  尽管他直到现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跄跄。

  “哼,一个邺国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卫棠听到身后一个护卫愤愤不平的说道,又听另一个护卫接道:“听说邺国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宫里头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们要封到哪里...”

  “什么宫里头?又岂止是宫里头,邺国公又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还不是因为柔嘉县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权势正盛,准不给她三分薄面。准不知道柔嘉县主与郡主情同姐妹?还有,汴京谁没听说过,柔嘉县主至今未嫁,是因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丰稷跑前跑后这么殷勤,他是石相公抚陕时的旧部;还有,薛奕居然把宗泽都派来了,就为了给他家带个路,若非是为了石相公,谁又能差得动这个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护卫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便听两个护卫鬼鬼祟祟的在身后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