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他又看阿骨打身后骑兵,见其髡发都同于阿骨打,心里已知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发留意起来。

  几年前,辽国驻宋正使韩托古烈归国,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职在北朝,是相当于宋朝的学士院长[1]的要职。在韩托古烈的建议下,辽国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韩托古烈参考宋朝制度,将科举制与契丹的世选制完美的结合起,把进士科分成文、武、杂三门,文进士考儒家经典、诗赋策论;武进士考兵法武艺;杂进士考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之类。又把契丹、汉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诸部族分开,做三场分别考试,以求将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过科举加以笼络利用。过去契丹的世选制,是从贵族子弟中择贤授官,但更类似于汉代的察举,至耶律洪基之时,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世选制选拔人才,也限于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韩托古烈的这一改革,却是不仅将世选制科举化,而且还是辽国第一次向境内所有部族开放政权,分享权力。这次改革对于缓和契丹与国内各部族之间的矛盾,的确效果显着。生女直对契丹素来有着极大的仇恨,许多部族表面上接受辽国的官职,但却颇以此为耻,其中不少部落甚至与宋朝职方馆还暗中有联系,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让本族子弟去参加科举,因为这事关生女直内各部族之间的相互竞争,考中科举者,不仅能给本族带来荣誉,而且也的确能带来许多实在的利益——似完颜阿骨打这般考中武状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让完颜部免除三年的赋税。

  也因此,完颜阿骨打这位状元公,引起了唐康极大的兴趣。

  韩托古烈的这次改革,也许是关乎契丹国运的一次改革。也许,各族菁英进入辽国政权,会削弱各族对契丹的反对力量,甚至进而最终缓和辽国国内部族之间激烈的矛盾;但是,这种政策也并非全然没有风险,因为契丹在辽国始终是一个人口不居多数的部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若各族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真正缓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落后,就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可比,他们将会给契丹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更何况,开放政权也会让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损,即使是辽国汉人——他们虽然欢迎辽国通过科举选拔更多的官员,但他们对于其他诸科进士同样的心存歧视,对于韩托古烈的改革,如果职方馆的情报没错的话,他们同样也颇多微辞……这些势力,有一天会不会反扑?他们会不会在有一天将这笔账算到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只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族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的唐康十分的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视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确实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而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和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很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绝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种稀奇。韩托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人与渤海人称为“汉科”,而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试称为“诸部科”——而**则俗称为“北科”、“南科”、“夷科”。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诸部科或者是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仍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的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谨慎的应对着所遇着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青年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的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有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大哥。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的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练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