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篷——唐康诸人也不以为意,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篷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之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候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敌烈麻都司[3]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能否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者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官员,在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篷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篷,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着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词,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为他们对辽国的了解,来自于掺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的富庶,从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识与此时直接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的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的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1]即翰林学士承旨之别称
[2]即苏武牧羊之所谓“北海”,今贝加尔湖。
[3]敌烈麻都司,其长吏称敌烈麻都,据《辽史·百官志一》,其执掌是“总知朝廷礼仪,总礼仪事”,亦即此司略相当于宋之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