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托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是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托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托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托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托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如今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托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睛。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如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谅”[2]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欲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托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托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托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托古烈,咄咄逼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1]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耶元11世纪时,传入法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法王甚至颁布敕令,禁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性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叙之“契丹双陆”,玩法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日之西洋双陆玩法极为相似。惟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

  [2]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讨犯,称为“体量”。

  韩托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地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留连于犬马**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托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托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托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托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份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1]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唯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的小觑了萧岚。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托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的夺去了卫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谈为“大辽霍膘骑”,从此什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须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