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潘照临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神游天外。

  一晃二十余年的光阴,岁月在潘照临的脸上,也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曾经有一

  段时间,潘照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了—封建南海、与司马光合作、遣散府中

  幕僚一身居右垂相之位的石越,并不如一颗棋子那么听话。对潘照临来说,石越

  既是他的主上,亦是他的“作品”。然而,行百里半九十,他几乎以为这件“作

  品”失败了。

  右垂相!位极人臣一这可不是潘照临的目的。

  这几年间,他离开注京,游历天下,只是偶尔才会回来。他这几年间的所见所

  闻,对潘照临而言,真是一种极妙的讽刺。他见到的大宋朝,州县官吏大抵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农民赋税减轻,兼并放缓,城镇工商发达,文化更加繁荣昌盛一

  绍圣年间,不仅注京之国库渐渐丰裕,便是各地州县府库、常平仓,亦皆仓察丰

  实。尤其是东南诸路,其富裕程度,更是让潘照临惊讶。以两浙路来说,王安石在

  杭州期间,除了主持盐债、封建诸事务外,更是筹错资金,大搞建设—石越当年

  原本就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王安石到杭州后,在危机之中,竟有余力大兴水利、修

  葺道路、沟通河渠、整顿葬馆,并且还扩建了杭州城。如今两浙路内之官道,全以

  青石铺成,雨水虽多,道路却从不泥泞:杭州等城市中,皆有专门之机构收养弃婴

  与无人照顾之老人:学校密集,识文断字之孩童越来越多:仅仅两浙路内,报纸便

  多达十余种:取消对过路之商旅征税后,人口往来更加频繁,两浙路随便一座小县

  城,都能见到数以百计的外来商旅:杭州一场蹦鞠比赛,能吸引数万人观战二如

  今,杭州一城之商税,便已是骇人听闻,几乎相当于熙宁初年的数十倍。

  东南如此繁华,西北也渐有生气。陕西在绍圣以来,虽然经历交钞危机,但是

  司马光主政后,百姓渐得歇息,到绍圣七年之时,虽不及东南之富庶,中户以上

  却也是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牲畜。

  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隐患—与王安石和新党的最大区别是,司马光与石越从

  未真正挑战过势家豪族,隐田逃户仍在缓慢增加,兼并有所放缓,却并未停止,这

  侵蚀的是国家最基本的两税收入。司马光与石越的办法是通过节省开支、开拓其他

  的财源来弥补这一块之损失,尤其是裁撒军队的积极效果越来越明显,再加上二十

  余年工商湘夕蓬勃发展,令这种损失渐渐显得微不足道。但潘照临敏锐的觉察到

  这迟早将再次成为一个问题。

  然而,这个隐患的爆发是他潘照临有生之年绝对看不到的一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称赞“赵官家”,高太后的声誉少高在民间无

  以复加。许多的杂赋被取消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一司马光与石越固然功劳很

  大,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会忘记赵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业,竟然是帮助了赵宋的中兴?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是为了巩固赵家的统治?

  他辅佐石越,却是替赵家造就了一个好宰相?

  事实还是如此的讽刺。石越向他证明他的确选对了人,但石越也向他证明他的

  确选错了人!

  潘照临曾经在石越身上看到莱鹜不臣的气质,但是,事实却是石越始终心甘情

  愿的做一币汾决忠臣!

  表面上看,在司马光死后,石越的确拥有人臣中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军队信

  服他,士林相信他,百姓也拥戴他一但是,潘照临却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威望

  与司马昭、刘裕们不同,反与王莽类似。

  司马昭们的威望,是别于君主之外的,军队、士夫、百姓,要么效忠司马昭

  们,要么效忠皇家,大体上径渭分明。可石越倒好,信服他的军队,同时也效忠赵

  氏:相信他的士林,更忠心于大宋:拥戴他的百姓,对赵宋绝无可能有叛心。他的

  威望与势力,实是与赵家、大宋朝相辅相成,倘若割裂、背叛,最后的下场极可能

  与王莽一样—也许有一群官员会为他歌功颂德,但是更多曾经拥护他、尊重他的

  人,却会在一夜之间,视他为“伪君子”与“叛臣”,到时的下场,便是一介匹夫

  倡义,而天下响应一

  这正是曹操当年所顾忌的。魏武帝之处境,已然远远好过王莽,但他属下,仍

  然有许多的重臣与庞大的势力,其忠心是同时针对魏武与汉献的。只要魏武仍然是

  汉臣,哪怕只是一丝自欺欺人的微弱希望,许多的英雄豪杰,便仍然会受此羁绊

  而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的为魏武效忠。而一旦彻底割裂这种表面上看似无关紧要的

  君臣名份,魏武便等同于将一大堆人逼成自己的敌人。

  以魏武帝之英武,尚要投鼠忌器。何况石越今日之处境,比之王莽还不如。王

  莽之世,好歹汉室已经衰微,人心的确思变,但绍圣之世,潘照临却看到了中兴景

  象,人心思安。

  说白了,他潘照临苦心经营二十余年,但天下人拥戴的,是“石垂相”而非“

  石皇帝”!

  而另一方面,潘照临也几乎可以肯定,石越的确没有“异志”。

  这令潘照临在深感挫折的同时,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识人之明来。

  但是,那种莱鹜不臣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最终他只能认定,他还不是真正的完全了解石越。若是如此,这倒是件

  好事。让臣下觉得捉摸不透,这正是身为一个英主所必备的素质。

  况且,即使石越本人无“异志”,即使天下人拥戴的只是“石垂相”,即使人

  心思安—但,时势仍是可以创造,最多是时间长一点。

  诸葛武侯若要谋反,必定身败名裂。但若他年轻一点,不要死那么快,那么诸

  葛武侯也许就是另一个司马宣王。尽管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但也许结局并无不

  同。

  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代之内完成。

  潘照临只需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够亲眼看到赵氏的崩塌a成必然,便也算是遂

  了心愿。

  所幸的是,老天竟然真的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注京,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存在?

  “潜光兄一”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开口便是叹气,“如今河东宣抚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