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唐康得知段子介兵败的消息的时候,真定府南城,灯火通明,真定府知府、通判、真定县知县、武骑军诸将,都站在城头,望着南方一支逶迤而来的部队。因为隔得太远,他们只能看到这只部队所打的火把,却没人知道是敌是友。
按理说,从南边来的,应该是援军。但是真定府的文武官员,都未曾接到任何公文说在这个时间前后会有援军前来,而他们已经缨城自守太久了,真定府治内,凡城寨之外,辽军原本就畅行无阻,虽然他们后来都离开了,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只是契丹人虚晃一枪,在白天,他们已经知道,那个让他们厌恶憎恨的段子介,已经在唐河兵败,生死不明。这个消息让他们更加自矜,纷纷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但是,段子介的兵败虽然是不知轻重、自取其辱,可让他们感到恼火的是,兵败的后果,他们同样也要承担。没有了段子介的定州兵牵制辽人,真定府的文武官员们,又要开始担心辽军卷土重来。他们还不确定萧阿鲁带已经去了深州,因此,对于真定府的防务,倒没有人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王将军以为这来的究竟是敌是友?”真定知县陈文英是由明经及第入仕,做了几十年的官,才终于积劳升到真定知县,已经是六十有余,须发皆白,齿牙松落。他这么大年纪,半夜被人叫醒,跑到城头上站了半晌,只觉得腰酸背痛,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只是同侪多是年少新进,嫌他不能快快致仕,与他关系素来冷淡,他本也不敢去问,怕自取其辱,但这时是在是耐受不住,只得悄悄移动几步,凑到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瞻跟前,腆着脸低声问道:“下官此前也曾听人说起,道那萧阿鲁带必要时南下深州与韩宝会师,应当不至于又突然出现在南边……”
“明府说的极是。”王瞻点点头,随口说道。陈文英满怀期望的望着他,不料王瞻说完这句,却不肯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才自觉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多问,又悄悄的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半靠着女墙站着,一面在心理面低声咒骂着:“欠管教的小猪狗,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但无论心里如何愤怒,他总不至于得罪王瞻的。这个王瞻,乃是熙宁朝名将王丅君万之子,那王丅君万原是王韶部将,勇敢过人,因贪渎而遭弃用,郁郁而终。但王瞻却仕途得意,熙宁西讨时,他在李宪部下为指挥使,立下战功,到熙宁末,官至武骑军第一营都指挥使,其后积功累劳,年纪轻轻,便已经升至武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些倒也罢了,但这王瞻虽本是西军出身,但在真定带兵却已有七八年之久,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他不仅在真定府的关系盘根错节,便是在武骑军中,连都校荆岳也要让他三分。
王瞻全然没有注意到陈文英在背后望他的眼神,对他来说,一个老掉牙的真定知县,太平无事之时,也许还需要笼络一下,但在这个时候,却实在没什么利用价值可言。
他关心的是几天前他派到大名府的家丁带回来的传言——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并没有前往大名,而是在半途改变方向,径直前来真定府了!宣台早已行文真定府,镇、定诸州兵马,皆受慕容谦节制,那慕容谦便是他的新上司,但对这个新上司,王瞻却没什么了解。十多年前在西军中听到的传闻,他早已淡忘,而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河朔禁军将领,对于慕容谦,他惟一能记起的,便是他与石越应当有点沾亲带故……
若从王瞻的内心来说,他是盼望着受王厚节制的,他曾经是王厚的部属,而他的父亲,又曾经是王厚之父王韶的部属——尽管他父亲的遭遇他并不能完全释怀,但他倒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王韶父子。
不过,天下之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瞻可也不曾以为自己有资格挑选上司。“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慕容谦?”他在心里想着,却没有讲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还依稀记得西军将领的行事风范,这个慕容谦既然也是西军名将,那么他未经请示宣台,便自作主张昼夜兼行直接来真定府,倒也很符合西军那些家伙的做事方法。
他正揣测着,忽然,城外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那是数匹快马在黑夜中疾驰的声音。这疾驰的快马显然是朝着真定府而来,没用多久,城头上的真定官员,便都可以看见几个骑者的装束——赤色的战袍!
王瞻感觉到身边的众人都松了口气,荆岳已经吩咐一个都头朝城外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喊叫声中,那几个骑者已经驰到了城下,勒马立住,领头的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伸手举着,高声回道:“左军行营都总管司慕容总管麾下亲兵都头赵甫,城上快快打开城门!”
城头上,顿时发出一声欢呼,王瞻眼见着荆岳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他心中一动,快步上前,探头望向城下,厉声喝道:“尔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况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总管亲至,半夜也不能开城门。”
却听城下赵甫恼怒地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总管率大队人马随后便来,还不快快准备迎接,你真敢让慕帅在城外露宿么?”
“便是石丞相来,半夜也不能开城门!”王瞻斩钉截铁地回复道,“吾乃是大宋武骑军副指挥使王瞻,若果是慕容总管,王某明日再负荆请罪!”
城下的赵甫听到他的语气,沉默了一会,稍稍收敛了一点,“王将军不必疑心,若然不信,可用吊篮吊我上城,验明正身。”
王瞻冷笑道:“天下何物不可造假?夜间易出差错,倘或果真是慕容总管,亦不必急在一晚……”但他话未说完,却已被荆岳打断:“赵都头休怪,吾马上放下吊篮,果无差错,便当迎慕容总管进城!”
他说罢,不满地望了王瞻一眼,道:“贤弟,这慕容总管得罪不得。”那真定府知府、通判,亦是连连嗔怪,王瞻眼见着城头已经吱吱呀呀的放下吊篮,亦不反驳,只是心里冷笑,退到一边。
未多时,吊篮便吊了两个人上来,王瞻在一旁望着先前说话的赵甫在几个士兵的护卫下朝着这边走来,心中不由一愣——这个赵甫,他看得却是否几分眼熟,王瞻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定睛看了一针,猛然间想起,慌忙欠身长揖一礼,道:“王某不知城下是姚将军,多有得罪。”
荆岳等人都是一怔,王瞻连忙又解释道:“荆兄、诸公,这位不是旁人,乃是姚太尉之子,横山蕃军中大名鼎鼎的姚振威!”
荆岳望望王瞻:“贤弟,你会不会认错?”
“愚弟在绍圣五年,曾至朱仙镇受训,碰巧姚振威亦在同期,虽然没有多少交往,但岂会连人都认错?”
那姚雄万万料不到会被人识破身份,端的是十分尴尬——他倒是知道武骑军有个王瞻,但两年前在朱仙镇时,二人却是从未打过交道,他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哪里会想到这一处。这时既被认出,只得抱拳笑道:“奉慕帅之命来打前站,不得不掩人耳目,非是有意隐瞒,还望毋怪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