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刘延庆,谈吐风雅,绝无半点的死板固执,在许多事情上,他与王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与麾下几名将领不断的询问他守卫深州之时的细节,还有他只身逃回鼓城的经历,都是十分嗟叹与钦佩。刘延庆本是受天子诏令表彰的武将,对于王瞻等人来说,这是令人羡慕的至高荣耀,此时又听他讲起种种经历,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觉间,刘延庆早已是当世之英雄,人间之豪杰。

  王瞻深知刘延庆不仅是简在帝心,更是两府、清议都认可的英雄,此番大难不死,日后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他虽然官位暂时高于刘延庆,但这时候竟绝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结交。刘延庆则是对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倾心相待。二人又谈得投机,宴席之上,趁着酒兴,便换了帖子,义结金兰。

  王瞻与刘延庆相谈甚欢,接风之宴散去之后,王瞻又亲自领着刘延庆观看他在鼓城山上的营寨。刘延庆是个机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杂,他不便多问,这时只有他与王瞻二人,便趁机问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围地区的军事部署。自王瞻口中,他这才知道原来姚兕突围之后,到了真定府,此时已经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铠护送着,前往大名府,拱圣军其余人马,则全归了段子介。刘延庆又询问李浑下落,王瞻哪里认得李浑,自是不得要领。二人正走到营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处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刘延庆触景生情,想起拱圣军一朝瓦解,姚兕将要被问罪,众多袍泽部属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前程未卜,一时间,不由悲从中来,借着点酒意,竟嚎啕大哭起来。

  王瞻如何能理解刘延庆心中的悲凉?他以旁观者的心态,只觉得刘延庆是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心中羡慕还来不及,见他问得几句,突然没来由的大哭起来,只道是他与李浑关系极好,因而悲伤,因在旁边劝慰道:“贤弟不必如此伤心。世间之事,自有命数,想来那李将军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贤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后前途正不可限量……”

  刘延庆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兕都被问罪,他们这些将领,纵不被问责,那也是树倒猢狲散,总是个“败军之将”,只觉前路茫茫,这时听王瞻相劝,又说什么“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态,一面止住泪水,一面说道:“愚弟乃是败军之将,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结识哥哥,否则早已身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个不情之请……”

  他尚未说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说什么:“贤弟想去北京?”

  刘延庆点点头,道:“不论是祸是福,总得让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瞻见他心事重重,只觉是杞人忧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见,贤弟且不忙着去北京。贤弟只须写一封书信,我着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贤弟只管在这里等候宣台的处分便是。如今路上并不太平,契丹的拦子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总管驭将甚严,我实实拨不出人马护送,但若是贤弟此时一人动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会退兵,两朝将会议和,待到太平一点再走不迟。”

  “议和?”刘延庆心里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只听王瞻又诚恳地说道:“再者,不瞒贤弟,如今我这儿也是兵微将寡,军中诸将,全不堪用,与我一道驻守祈州的刘法、任刚中之辈,自恃悍勇,甚轻我武骑军。若有贤弟这等人物在军中助我一臂之力,刘法、任刚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这几句话,却是王瞻的肺腑之言了。经历深州之血战之后,刘延庆对于战争,十分的厌倦,只觉得哪怕受点责罚,也要远远的躲到后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坚,但这时听王瞻说得十分恳切,他对王瞻十分感激,颇怀知恩图报之心,这时候倒不好拒绝。只是他也不知道刘法、任刚中是什么人物,因问道:“哥哥贵为武骑军副将,这刘、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对哥哥无礼?”

  刘延庆算是问了王瞻的痛处,他喟然长叹一声,拔出佩刀来,狠狠朝着一块大岩石斫去,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把好好的宝刀,刀刃被崩出一个小缺口。王瞻更是恼怒,将佩刀恶狠狠地掷入山谷,咬牙骂道:“终有一天,要让刘法、任刚中这些小人好看!”

  因说起二人种种目中无人之状,又提到刘法贪功,擅自兴兵,在束鹿一带大布疑兵之事。刘延庆认真听着王瞻所说的一切,他其实并非擅长谋略之人,只是在深州与契丹血战数十日,几度在生死之间打转,性子上不免沉稳镇定许多。王瞻一说完,刘延庆马上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连忙问道:“何出此言?”

  “刘法若果真是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该悄悄去偷袭。纵然攻不下,也要示敌以弱,令辽军以为他们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机可乘。如此大张旗鼓,对他有何好处?难道还能吓跑束鹿守军不成?依我看,只会招来更多的辽军。听哥哥所言,渭州蕃骑也就是那么点兵力,闹这等玄虚,岂不是找死么?”

  刘延庆的这一番话,却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让王瞻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错了。他越发觉得留下刘延庆帮忙之正确,因又问道:“那贤弟以为那是何人所为?”

  刘延庆又想了一会,才回道:“这恐怕是祸水东引之策。韩宝、萧岚,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韩宝、萧岚来攻打慕容大总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韩宝、萧岚知道慕容大总管在其侧翼,若他舍不得放弃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师西向,先来攻破西边的威胁……”

  “那样一来,这疑兵之计,不是被揭破了么?”

  “自然难免被揭穿!但是韩宝、萧岚岂能甘心白跑一趟?他们既然知道这里没有慕容大总管的大军,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个地方泄愤,顺便打一下鼓城,亦不无可能……”

  他话未说完,王瞻已被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韩宝、萧岚果真会来打鼓城么?”

  刘延庆其实亦只是猜测而已,他全然不知道辽军的战略重点乃是攻取永静军,韩宝绝不可能在鼓城来浪费时间,他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来揣测,越想越觉得必是如此,因笃定的点点头,道:“必是如此!”

  这却将王瞻吓得不轻,拱圣军都败在韩宝手上,他区区一个营的武骑军,又如何敢与韩宝争锋?只是这等话却不便宣之于口,只问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儿引诱辽人?这岂不是……岂不是……”他差点便将“借刀杀人”四个字都说了出来。

  “必是唐康、李浩!”刘延庆断然说道。

  “唐康、李浩?”王瞻张大了嘴巴,“这如何可能?”

  “引得韩宝、萧岚西进,只对唐康、李浩有利。”刘延庆道,“我听说骁胜军为救援深州,损伤惨重。如今深州既失,韩宝、萧岚下一个目标,便是唐康、李浩。他二人兵力难以抗拒辽军,便设法转移辽军注意力,一旦韩宝、萧岚西进,与慕容大总管打起来,二人便可以趁机北进,收复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夹击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