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瞻与刘延庆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带随从也不过三五骑,这茶馆主人见惯了来往的官员,却也没有特别留心,找了两张干净桌子,安排二人与众随从坐了,沽了两壶酒,端上小菜,便牵马下去喂马,再无人前来招呼。若是平时,王瞻早已悖然大怒,拍桌子骂娘了,但此时与刘延庆在一起,他却不知刘延庆脾性,故也收敛几分,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与刘延庆喝着酒,一面说着闲话。
这时候茶馆中的人已不算太少,却有一小半客人,都在听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口沫横飞的讲着什么。二人初时不以为意,只当市井闲人说着没相干的无稽之谈,但那人声音极大,二人坐在那儿,声音便不断往耳朵里钻,没来由地听得一阵,两人却都留上心了。
从周边一些客人的小声闲叙中,二人知道这个行商本是定州无极县人,他经营的营生,是从相州购到绫绢到辽国的析津府去贩卖,辽人入侵之前,他运气很好,正在相州进货,听到两国开战的消息后,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韩琦的家乡,当地多的是名门巨宦,地处在大名府防线之后,辽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进相州。但他因为父母妻儿一家十余口皆在无极,自己是孤身在外,虽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却是辽军必然要经过的地方,他身在相州,却也不免挂念家人,思前想后,便只带了一个仆人,赶回家乡,想要将家人接往相州避难。因为无极与鼓城毗邻,此人又是个行商,经常往来于此,故此这水冰村认得他的人也不少。这茶馆中,不少人都尊称他为“安员外”,显得极是熟悉。
这个安员外说的,正是他一路北来的见闻。而让王瞻与刘延庆留上心的,却是他声称三日之前途经赵州宁晋时,听到的消息。他宣称他在宁晋听到传言,有人看到南宫县起了大火,辽人已经打过翼州,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王瞻与刘延庆大吃一惊。虽说战事一起,谣言四起是题中应有之意,唐康、李浩明明还在扼守苦水河,辽人攻入翼州实不可信,但此人却是言之凿凿,宁晋县挨着冀州,南宫有何事故,传到宁晋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刘延庆倒还罢了,王瞻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小鼓鼓,说到底,他对骁胜军的现况,所知也极为有限,若然这个王员外所说属实呢?那样一来,不管环州义勇在束鹿玩什么把戏,辽军既然已经攻进冀州,那便也没有道理再回头来理会真定、祁州宋军的道理,那在束鹿的,必然只是小股辽军,无非装模作样,吓唬宋军而已。何灌以为他在布疑兵计,焉知辽人又不在布疑兵计?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瞻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对辽军打仗的方法素有所闻,辽人从来不肯在所占领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许他能趁此机会,无惊无险的收复束鹿与深州!
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一念及此,王瞻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刘延庆却没把这王员外的话太放到心里去,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听那王员外手舞足蹈的说着大名府防线如何坚固,一边宣称辽人必然会在大名府吃个大亏,一边又惋惜太皇太后驾崩得不是时候,声称辽人之所以敢于入侵,就是因为他们有巫师事先夜观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后将要驾崩……他津津有味的听着,倒也不认为全是无稽之谈。须知其时宋辽两国,无论哪国出兵,都免不了要卜卦判吉凶,若是凶兆,战争的时间都会刻意改变。大宋朝的朱仙镇讲武学堂,既讲火器谋略,同样也讲奇门遁甲,由天象而断吉凶之兆,也是将领们必学的知识。鬼神天命之说,就算儒生之中,也大半相信,何况文化程度远低的武将?似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物,天上必有一颗星星与之对应,这样的观念,刘延庆素来深信不疑,因此辽人若是事先有所察知,倒也并不奇怪。
他正在对众多客人异口同声的谴责大宋朝的天官们无能,致使朝廷对于辽人入侵全无防范而心有戚戚之时,忽然感觉到王瞻的异常。他的目光移到王瞻身上,见他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不由关心的问道:“哥哥,怎么?”
王瞻正想得得意,刘延庆这么一问,几乎吓了一跳,连忙掩饰性的喝了口酒,含糊回道:“这李琨死哪去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店主人殷勤的喊了一声:“刘将军、任将军,是什么风把二位刮来了。还是老规矩……”
王瞻与刘延庆循声望去,便见李琨领着两个武官正大步走进茶馆,那二人见着王瞻,连忙齐齐行了一礼,高声道:“下官见过王将军,未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李琨领来的两人,正是刘法与任刚中。
王瞻与刘延庆没想到会在水冰村同时见着这两人,这让王瞻心里生出一丝不快,显然,刘法与任刚中的关系十分亲密。而刘法的确也没什么病痛可言——但此时此刻,他却只好故作大方,不去揭这块疮疤。
刘法与任刚中将王瞻与刘延庆请到任刚中的驻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户那儿借了座小院子。到了那儿坐下后,王瞻才向二人介绍刘延庆。刘法与任刚中早就听说过刘延庆的大名,却不料他投奔了王瞻,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刘延庆已是名声在外,刘法与任刚中对他倒比对王瞻更加热情与客气。
自在危渡口桥头茶馆相见,刘延庆便一直在暗中观察二人。这是他初次见着二人。任刚中长了一张方脸,粗眉大眼,声音洪亮,说话之间,直来直去——这样的人物,刘延庆见多了,知道这等人不过是粗卤汉子,容易对付。而刘法却不同,此人身材修长,膀圆臂长,黝黑削瘦的尖脸上,眼窝深陷,眼神阴鸷可怕。刘延庆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慌忙将眼睛移开。
“渭州蕃军权军都指挥使!”刘延庆在心里念了一遍刘法的官职,早先从王瞻那里,他已知道渭州蕃军大约共有两千骑兵,以兵力而论,约相当于一个骑兵营了。但是,刘法的武衔不过是区区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与何灌一般大。比王瞻这个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远,便是比刘延庆这个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也差了两级。
只是,天下之事,难说得紧。在这种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属,或许就是明日的上司,刘延庆自己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况且刘法手中还握着一支精锐的骑兵。
但王瞻尽管是有求于人,却也不愿意与刘法与任刚中过多的客套。他从来没有想过刘法、任刚中有朝一日会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里,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只关心眼前的地位。他仿佛是在捏着鼻子与二人说话,完全是纡尊降贵的神态,一开口便带着几分讽刺的说道:“听说刘宣节偶感风寒,某十分挂念,今日见宣节气色颇佳,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来之前,某还担心因宣节的贵恙,渭州蕃骑不能出兵呢!”
刘法垂下眼帘,沉声回道:“刘法何人,敢蒙振威挂念。不过初至河北,水土略有不服,刘法本是粗人,有个几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见振威,不料振威反而先来了,失礼之处,还望振威恕罪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