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说,先为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在韩拖古烈心里,石越是将这一条准则应用到极致的人。而偏偏对于南朝来说,这一条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远做好“先为不可胜”的准备,在这个世界上,韩拖古烈的确也找不到能战胜他们的力量。南朝的缺点,是即便他们等到了“待敌之可胜”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们建国一百年的历史,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直到熙宁年间,他们的变法,给了他们抓住这样机会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机会,也许,他一直在等大辽出现这样的机会……
而眼下,也许不明显,但是,大辽的举国南下,在某种程度上,的的确确是向石越露出了一个破绽。
他为何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这可能谈不上是一个机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可是,石越也应该知道,大辽也已经今非昔比,他这次放过了,或许以后几十年连个破绽也不会露给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几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超过五年的丞相,都算是个奇迹。南朝皇帝再过五年,就已经二十多岁了。他绝不可能接受一个石越这样的宰相。事实是,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君主,不管他贤明也好,愚蠢也好,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的臣子。
许多宋人都对山前山后抱着企图,难道石越就真的没有么?
倘若他也有的话,那么,他就没理由放弃任何的机会。他的时间并不多了。五年之后,即使他能继续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应付来自南朝内部的挑战。以南朝的政治现状来说,就算他能成功,他也会在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中度完自己的后半生。韩拖古烈不相信那时候他还敢离开汴京与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这些,韩拖古烈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他心里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这些,大辽与南朝想要恢复通好,就几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样一来,兵祸连结会有多久,也不知道大辽的中兴,会不会因此就告终结……对于大辽能彻底击败南朝,他毫无信心,可是他也无法想象大辽失去山前山后的后果!
而杨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话,将韩拖古烈所不敢想,不愿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南面房知事送来的札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南朝各种军资采购的动向,关键物品的价格波动,汴京私下里流传的各种流言……
韩拖古烈心里面比谁都清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或许和议,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不过,韩拖古烈倒并不急着回去,通事局获得的这些情报,的确十分要紧;杨引吉亦可能确是一语中的。但是,若大辽的君臣庙算之时要完全依赖这些细作间谍,他们也达不成中兴的伟业。尽管韩拖古烈与耶律信是政敌,在政见上水火不容,但他们始终都是忠于大辽的。在韩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与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约定,大辽不能将数十万人马曝师于外,无止境的等待和议。耶律信最多等到九月,若到时议和再无进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顾韩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认为该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时间,韩拖古烈知道他无论如何都赶不回肃宁了。
他很快沉下心来,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静气的说道:“杨公呢?他不回大辽么?”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冷静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低声回道:“汴京人口上百万,兼之商贾流民,不计其数,南朝是奈何不了杨公的。
大林牙不必担心。”
“那我知道了。”韩拖古烈点点头。“你这便回去罢。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来,既然石越与司马梦求要切断你们北上联系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侥幸。高世亮张了网在那儿等你们,你又何必去自投罗网。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虚实,吾已尽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征召之日便可。”
他说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忙又抬了抬手,说道:“还有一件事,即便日后传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惊慌。无需理会。”
南面房知事一惊,问道:“大林牙是说?”
韩拖古烈笑着摇摇头,道:“我还要做点最后的努力。和议既使今日不成,日后还是要谈的。打点伏笔,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无忧。”
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如此说了,心中虽然惊疑,却终不便再说什么。虽然通事局这些年来是萧岚的地盘,但是卫王萧佑丹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年初自辽国传来萧佑丹蒙难的消息后,南面房更是受到极沉重的打击,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细作心灰意懒,不肯再为大辽效力,他们先后失踪,据说是悄悄逃往南海诸侯国避难去了。这种军心涣散的局面,直到大辽南征的消息传来,才终于得到扭转。然而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萧佑丹、韩拖古烈在通事局中,余威犹存。尤其是专门负责刺探宋朝东西两京事务的南面房,因为韩拖古烈曾长期担任驻宋正使,更是对他又敬又惧。
因此,韩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连忙欠身应允,仍然将他当成上司一般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