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北京,大名府。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宣抚使司溪园花厅之内,一个歌姬端坐下首,轻弹琵琶,和声清唱,坐在厅内喝茶的宣抚使司一干谟臣武将,似是对这曲《青门饮》的歌词都感觉到陌生,有人低头细品着词中的悲凉深厚,有人悄悄侧过头去,向同席的同僚打听这曲子词的作者,然而被问到的人都是轻轻摇头,同样也不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莫非是这歌姬自作?瞅见着众人都不知作者是何人,已经有人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有宋一朝,曲子词极甚,风尘之中亦有佳词,倒也并不足为奇。在座的虽然多有饱学之士,可坊间词曲之多,学问再大的人也难以尽知,一阙好词流行不过三五日,便有新曲新词取而代之亦是家常便饭,只怕便是苏子瞻在此,亦不敢说他听遍了天下的佳词。故此众人倒也并不会因此觉得羞愧,眼见座中无人知晓作者,听见那歌姬一曲唱罢,与游师雄坐在一起的参议官折可适已经开口询问:“叶三小娘子,未知这曲《青门饮》,竟是何人所作?”

  那歌姬盈盈一礼,轻启朱唇,正待回答,却听花厅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有人朗声接道:“折将军,这是熙宁朝的状元公,尚书省左司员外郎时公邦彦的得意之作……”

  听到这个声音,折可适的脸色微微一变,却见众人纷纷起身,他也连忙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那个歌姬好奇的望向门外,不知这个一语道破的来人是谁,却早有管事的下人过来,轻轻招呼她退出花厅之内。

  声音落下,最先走进花厅的,是宣抚使司的主管机宜文字范翔,紧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辽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而在韩拖古烈身后的,则是遂侯韩敌猎。

  韩拖古烈原本就在宋朝交游甚广,此番出使,南来之时,大名府众人也都曾见过他与韩敌猎,对二人并不陌生。这时见着二人,各自行礼,让了客位与二人坐了,范翔却坐在二人旁边相陪,一面笑道:“韩林牙说得丝毫不差,这词正是时邦彦昨岁所作。时邦彦虽然是状元公,诗词亦颇佳,可惜却不如何受歌女青睐,便在汴京,亦甚少有歌女唱他的曲子词,诸位不知,亦不足为奇。只是不想竟能在北京听到这曲《青门饮》,更让在下意外的是,韩林牙竟渊博至此,连这等小事,都如此熟悉!”

  就在几个月之前,范翔还在尚书省做右司员外郎,与时彦熟得不能再熟。他既然如此说,那这词便确是时彦时邦彦所作无疑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韩拖古烈竟然对宋朝如此了解,纵是对手,众人也都忍不住要纷纷赞叹。

  只有折可适与游师雄二人,只是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并不言语。那范翔是个极风趣的人,顺着这个话题,随口又说了几件时彦的趣闻佚事,引得众人皆掩口低笑。因这厅内宋朝文武官员,便以折可适与游师雄官职最高,说完笑话,他又正式向韩拖古烈介绍二人,韩拖古烈与二人都有数面之缘,却谈不上深交,这时又叙了一回旧,折、游二人只不过随口应承,不料韩拖古烈说二人的事情来,却是如数家珍,便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恐亦不过如是。

  三人聊得一阵,竟是颇有倾盖如故之感,一时间谈笑甚欢。尤其是折可适,说了一会,干脆将座位移至韩拖古烈旁边,反将范翔挤到一旁。座中凡有宋朝官员提及和战之事,不用韩拖古烈回答,折可适都替他挡了架。

  如此直闲谈了小半个时辰,折可适才略显倦意,便朝韩拖古烈告了个罪,离席更衣。

  他方出了花厅,却不知何时,范翔竟然也溜了出来,便在花厅旁边的长廊上等他,见着折可适过来,范翔远远笑道:“恭喜大祭酒交了个好朋友。”

  折可适淡淡一笑,不理会他揶揄,径直走到他跟前,问道:“丞相还是不曾拿定主意么?”

  范翔摇了摇头,笑着问道:“未知折将军之意又是如何?”

  折可适却不回答,反问道:“仲麟以为呢?当留?当放?”

  范翔轻笑一声,道:“似韩拖古烈这等人物,可惜不能为我大宋所用!”

  “仲麟是说要招降他么?”折可适也笑了起来,但立即又摇摇头,道:“可惜此事绝无可能。”

  “下官也知道。”范翔若有所失的笑了笑,旋又说道:“不过,既是如此,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折将军。”

  折可适惊讶的看了范翔一眼,他这时候才知道范翔专程在这儿等他的原因,因笑道:“仲麟说笑了,你是子明丞相最信任的人,主管机宜文字,倒有事要来拜托我这个闲人?”

  “折将军这话却是见外了,哪些事情该听谁信谁的,丞相心里面可分得清清楚楚。如今宣台之内,谁不知道折将军是丞相最信任的谟臣呢?”范翔说到这儿,不待折可适再说什么,又继续说道:“如今这事,下官或许不当多言。然此事亦关系重大——我知道折将军此刻正是要去见丞相,故特意在此相候,只盼将军见着丞相之时,若丞相问及韩拖古烈去留之事,能劝丞相扣留他们……”

  “这又是为何?”折可适更加讶异,但他见范翔越说越严肃,最后已是十分慎重,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也变得认真起来,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仲麟需告诉我原由,我方能答复你。”

  范翔抬头望着折可适,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假话,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将军不知道朝廷是想要丞相扣留韩拖古烈么?”

  听到这话,折可适大吃一惊,问道:“莫非朝廷已颁诏旨?”

  “这倒不曾。”见范翔摇了摇头,折可适一颗心却又放回肚子里,却听范翔又说道:“只是……”他欲言又止,一时却也是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十几日间的公文往来,朝廷旨意的字里行间,表面虽然说是交由石越定夺,但是范翔仍能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至少,他可以肯定,小皇帝是希望石越能扣留韩拖古烈一行的。然而,这些事情,他又实在不便向折可适说明。

  范翔自觉受石越知遇之恩,对石越纵然不能用“忠心耿耿”四个字来形容——因为这个词,实是并不太适合用来形容大宋朝的士大夫们——然他视石越为师长,颇存尊敬爱戴之心,这却是毫无疑问的。何况在政治上,他更一向以石党自居,与新旧两党在心里面就存了门户之别。而这次石越宣抚三路,特意召他主管机宜文字,同样也是信任有加。投桃报李,范翔自也不免事事都站在石越的立场,为他来考虑利害得失。他官职虽然不高,可是却一直身处中枢机要,位轻而权重,对于朝中最上层的许多利害关系,也因此看得更加分明。站在一个“石党”的立场,范翔心里面是希望石越与“石党”能继续得势,主导朝政的,这于他,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他眼见着亲政之后的小皇帝一天天有主见,意图自己来主导朝政,大展身手的小皇帝,与先朝留下的老臣们,原本就有天然的矛盾,这弥补这个矛盾本就是十分不易——自秦汉以来,就极少有皇帝会真正的信任先朝做过宰执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石越是先高宗皇帝一手拔擢的,所以无论他当年如何受到猜忌,但是打压归打压,重用归重用,在高宗皇帝心里,那总归是自己的大臣。可于现在的小皇帝赵煦,无论表面上关系如何的好,包括石越在内,现今的宰执重臣,那也是他父亲、他祖母的大臣。范翔心里面也清楚,指望着小皇帝如何亲近、信任石越,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是,只要不激化矛盾,维持着君臣之间的和睦,因为石越身上还有“遗诏辅政之臣”这样的头衔,小皇帝想要摆脱掉石越他们这些元老重臣,也很困难。毕竟,在大宋朝,外朝的势力空前强大,不是说皇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