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何道理?”
“丞相岂有不知之理?”折可适道:“韩拖古烈虽然对我朝知之颇深,却也于我大宋并无敌意。困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为,朝廷若有志一举翦灭契丹,吞并塞北,则韩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则当遣之。使韩拖古烈在契丹,日后两国通好,方可希冀。否则,契丹不亡,边祸不止。”
他这番话说出来,石越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问道:“遵正以为契丹可灭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为是古之匈奴、突厥强,还是今之契丹强?”
“自是契丹强。”
“下官亦以为如是。”折可适点点头,侃侃而谈:“契丹之强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无部族争立之祸,而兼得耕牧两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盖因胡狄之属,莫不乘中国衰败之机而兴,凡中国强盛,则其自败。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兴之盛,当逐北千里,斩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谓成功。然下官以为,契丹却不得以胡狄视之,而当以大国视之。自古以来,要攻灭如契丹这样的大国,又正逢其鼎盛之时,非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大战,绝难成功。”
“朝廷若欲攻灭契丹,亦下官所乐见。然下官以为,每场战争,朝廷上下,只能有一个目标。否则,便容易进退失据,举止纷扰。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与契丹战争之目的,只是将契丹赶出国家,并伺机歼灭南侵的辽军,让辽人从此数十年间,只要听说‘河北’二字,便忆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复燕云,此时亦不必去想;至于攻灭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迟。大饼须一个一个的吃。眼下我们尚只是看得见第一个饼,饼都不曾咬到嘴里,吞进肚中,便老老实实想着如何吃完这个饼再说。无论旁人如何想,丞相万不能一时想着驱除辽人便可,一时想着还要收复燕云,一时又想着要攻灭契丹,如此思得患失,实是用兵之大忌。”
“大饼须一个一个吃。”石越低声重复着折可适的话,叹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几步,手里拿着一柄如意,轻轻在左手掌心不停的击打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如此,吾意已决。”
“只是……”折可适想起自己对范翔的许诺,又说道:“下官听说朝廷之意……”
他正待将范翔的担忧转告石越,不料才说了这么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断,“是范仲麟罢?他连你那也游说过了?”
折可适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之意,才笑着说道:“范仲麟所虑,亦并非全无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来,皆是要内外相和,大军才能打胜仗。”
石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笑道:“遵正,你以为如今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了么?”
“那却未必!”问起军事上的事,折可适立即敛容回道:“下官一直以为,而今宋辽两军,在河北实不过半斤八两。我大宋占着天时,辽人占着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辽人固然进退两难,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样可能满盘皆输。”
“遵正说得不错。形势上如今我军的确已渐渐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说形势有利便一定可以获胜的。”石越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便有不少人,见我大军会师,军容颇盛,辽人已是进攻乏力,便以为局面鼎定,追不及待要弹冠相庆了。他们关心的是报捷的时间,高谈阔论的,是如何反攻辽国,收复幽蓟,甚而攻灭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乐观一点,未必全是坏事。然而在这宣抚使司之内,本相却仍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下半点错误。大错铸成,到时候再去悔叹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便已经晚了。”石越言辞说得宽容大度,语气中却已经带上了讥讽,“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谓‘国之大事,在戒在祀’,旁事和光同尘,亦无大要紧。这兵戎之事,我便是殚心竭智,亦不敢说万全。便是古之名将,如白起、乐毅辈,若他们打仗之时,还要想着顾着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难全其功业。更何况论及知兵善战,我只怕未能及其万一。方才遵正说得好,饼须得一个一个的吃。这其中道理是一样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顾着一面。顾好了这一面,我便算问心无愧,死后亦有面目去见高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至于其它的,只好顺其自然。”
以石越此时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已经是形同发牢骚了。折可适自小从戎,其时宋朝武将,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这世上,通情达理的上司,总是要少于求全责备的上司,折家虽然几乎是一镇诸侯,代代世袭,然而同样也免不了要受许多这样的气,或是监军,或是钦差,或是诸路长官……而他所见的,所听闻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骚,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却其实是相同的。他听到耳里,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只是二人毕竟身份悬殊,折可适既不好说什么,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只好干笑几声,在旁边说道:“丞相过谦了。以下官看来,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贤,便犹昔之燕昭与乐毅。实是下官等多虑了,朝廷委丞相以专阃,举天下之兵付之,军国之事,无不听从,大事无不成之理!”
“是么?”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嘿嘿冷笑了几声,道:“倘若我是乐毅,却未知谁又是骑劫?”
这一下,折可适却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尴尬的站在那儿,却听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为难,本相不过顽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骑劫,我大宋亦非燕国,我也没有赵国好投,只能学诸葛武侯,死而后已。”
折可适连忙跟着干笑了几声。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觉得这玩笑有什么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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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待他辞出书房之后,石越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寂寞感。他突然间,有些后悔没有将潘照临带来。尽管他知道那样并非明智之举,如今潘照临的名头已经有些太大了,那会给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潘照临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历史上,就有过一位这样的幕僚,他当时的声名,可能还远不及潘照临现今在汴京的名气,那个人,叫赵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开明,倘若有那种举世公认的人中英杰,竟然不愿意臣天子,出来征辟当官,反而愿意“臣臣子”,去甘心当一个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马梦求一样出仕,成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陈良一样去教书;或者象潘照临现在这样,游历天下,大隐隐于市……这样,已经是开明的极限。至于继续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当然不能用这个来治罪,但是台谏一定会让石越下野,而朝廷当中,石越也不会有任何同情者。
这就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