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虽然在大辽,高革如今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将领,麾下统率的不过三千渤海军—还是由各次战役中被打散打残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但莫州却正好处于重要的联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便能有所感觉。

  进入十月份以后,局势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在萧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后,辽军便加快了南北运输的节奏—这次南征,并非是大辽过往所熟悉的那种战争,他们事先也主动做出了许多的调整,比如让伤兵提前归国,让一部分家丁押运先期的掳获回国,如此可以有效的减缓补给压力。尽管如此,在战斗以外的部分,辽军仍有许多的不足,直到战争进行了半年这些方面的运转,才看起来变得像模像样。

  可这样的改变,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在辽军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私下里认为这是南征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卫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整个河间、雄莫地区,不仅士兵们对结束战争翘首以待,甚至传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帐中公开议论退兵之事,对耶律信不利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连耶律淳有一次来莫州,也私下里劝高革做好退兵的准备。

  虽然高革心里对此大不以为然——一拨押送粮车的队伍数日之前才经过莫州,押粮的将领告诉他,因为战争的缘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税,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税基本已经征完,大部分都已经运至析津府与涿州,如今两城之内,粮草堆积如山。这可丝毫看不出皇帝与耶律信有撤兵之意一然而,讽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十二日,南京急报至金帐,易州失守。而且,宋军是自河东而来。灵丘、飞狐都已被宋人攻克卫

  这件事情很难被瞒住。

  易州与金陂关的汉军全部降宋,耶律赤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吴安国投降。宋军如今应经能够抄掠辽国境内通过雄州的官道。南京道从未如此紧张,那里已经有一百年未逢兵乱了。

  此事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刁咐真正让人担忧的,却是在耶律冲哥的奏章没有到来之前,无人知道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此时没有收到可靠的报告,但人人都能猜到,最起码飞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会太平。

  当然,此事的确也沉重的打击了耶律信—这是从信心上的致命一击,在此之前,因为一直无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厌战的情绪本就已经在金帐内外显露出来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让许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辽军能取得更大的战果,见好就收的心态甚至从皇帝身上流露出来。

  至少高革听到的情况是如此。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局面对兰陵王的不利,若说耶律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皇帝终于开始动摇,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生什么。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却也并不感觉多么高兴。对于故国的同情始终纠缠着他,可做为一个将领,他却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辽军打败仗么?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当他在南宫县城,看着辽军屠丵杀时是一种感情:但当他在黄河边上,看着他自己的袍泽,还有一些好友,一个个死在宋军的刀下、箭下之时,却又是另一种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计划,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觉与众不同,至少与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认为韩宝在安平有什么危险,宋军看起来咄咄逼人,但倘若他们果真有把握一战而胜,他们早就动手了卫战场上的僵持,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双方在衡量利弊得失,双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一

  而且高革也坚信耶律信只是在等待机会。不过,许多人都认为河水结冰对大辽有利,可另一方面来说,南朝的统兵将官也不蠢,他们肯定也在等待什么。

  虽然很难想象他们所等的是吴安国。

  要知道,倘若传言可靠的话,那个吴安国就是率数千之卒,五日之内,连下三城卫

  除非走投无路,大约不会有哪个主帅会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面。急报传至金帐之初,大辽君臣甚至几乎无人肯信。那条道路,换上一些将领,走五天都不见得能走到易州卫但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耶律冲哥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算是耶律冲哥,大概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总而言之,不论耶律信此前的计划是什么,也不论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开始变化。

  易州失守之后,太子与陈王萧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锋南下捉住范阳—原本他们打算一鼓作气夺回易州,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无此必要,宋军并未坚守易州,他们动用火丵药,炸毁了易州与金陂关的城墙,烧光了易州的粮草积蓄,将易州城洗劫一空—这方面宋军与辽军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就迅速转移了。定州兵与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内,但吴安国却南撤到了易州东南与宋朝交界处的容城。

  因为容城靠近范阳至雄州的官道西侧,便离雄州也是极近,一时之间,雄、莫震动。

  任人都可以看出来,吴安国这数千精骑,不仅隐隐威胁着辽军的粮道,甚至对于安平的韩宝,也是一个隐患。

  对于辽军来说,这等于是卧榻之侧,有个敌人持刀侍立,绝对无法容忍。

  但对于高革来说,这其中却似乎有更大的迷雾。

  宋军如此煞费苦心,担着风险一路攻克灵丘、飞狐、易州,难道就是为了吴安国这区区五千人马进入南京道么?倘是如此,他们早一点绕道井陉,经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样的么?

  *************************************************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赏着一个宋人俘虏在他面前表演点茶的技艺,一面几乎是身不由己的想着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这座建筑完全是宋人的风格,精致、色彩简单、不尚宏大。但最后一个特点或许是因为地方的财权受制所致,据说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高革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建筑。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愿意住在营帐里。

  可惜的是,这样宁静的时刻无法长久,一个家丁匆匆走到门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离去,带着木匣回到他办公的房间,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打开匣子。

  木匣里面是一封简短的命令。

  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写成,上面有兰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点齐两万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务必亲自押送至雄州,听候萧忽古差遣。耶律信并允许他调动一千兵马,他在莫州的职责暂时交由他的副将代掌。

  将这道命令反复的在心里面默读了几遍,高革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预感。

  他觉得他在莫州的职务结束了,并且,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来莫州了。

  他走出房间,唤过一个亲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后说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