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浚神情复杂的望着他的北枢密使耶律信,在这一刻,一种羞怒的情绪,在他心里猛的燃烧了起来。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变成一场虎头蛇尾的笑话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抉择。
但这只能更让他恼怒!
突然,他抬起脚来,狠狠的将身边的一张书案踢翻,然后怒气冲冲的大声喝道:“退帐!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辽重臣们,没有人敢在此时触犯逆鳞。一个个伏低了脑袋装得诚惶诚恐的退出帐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帐中,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是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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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强县。
“吴镇卿的回文到了么?他究竟闹的甚么玄虚?!”宣台行辕之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石越一脸的愠色。“飞狐也烧了,易州也炸了卫不遵御前会议的密令不算,连宣抚司的札子也敢不回么?”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与石鉴都很少看到石越发这么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觑,石鉴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吴将军的回文。
当日吴安国连破三关的消息传来,宣台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击掌相庆,不料石越拂然不悦。反倒移牒责问吴安国。石鉴与范翔虽然在宣台掌机密文字,却都不知道内情,只隐约猜到吴安国此是奉秘计行事,但结果却与原计划相差甚远,所以石越才会如此恼怒。
其实御前会议当日纵有密令,但其后石越也曾经给过吴安国便宜行事之权,虽然在石越这儿,给吴安国这等权力,自是为了他更好的实施最初的奇谋:但对吴安国来说,他临事处置,自然也可以随机应变。而他自克易州,为了避开燕京辽军的反扑,退保容城,公文回复不及时,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换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为之缓颊数语,但吴安国人缘之差,便是范翔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石鉴这种老成好人,也不肯为他多说半句好话。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过吴安国的辩辞未至,石越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先按捺下来。他信步走到行辕中厅一座刚刚做好的沙盘前,皱眉沉思。这沙盘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东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辽两军对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间两处移动,眼中露出犹疑之色。然后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带,眉头锁得更紧了。
易州之捷,本是吴安国之功,但是自古以来,军队计功,都是官职越高,越占便宜。这桩功劳,也免不了先落到吕惠卿头上,然后是段子介,最后才轮得到吴安国。若仅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大宋立国,毕竟与汉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讲究的是所谓“职以授能,爵以赏功”,便是熙宁改制,奖励军功,赏功也是以爵不以官。军功对于文官来说,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吕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劳,也无非是荫封,实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过加个三师之类的荣衔。
但石越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吕惠卿就不会巴巴的从太原跑到河北来。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吕惠卿还是充分的利用了这场胜利。他先是设法说服了段、昊二人,三人联名写了一封奏捷的奏章。这原本也很平常,问题是这三人联名,段、昊二人不仅地位、资历、声望,都不能望吕惠卿之项背:论及文章学问对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书记官是范翔的至交,因为对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赏,悄悄记了下来,抄了一份写信寄给范翔。石越一读之后,便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而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过数百字,却字字珠矶,琅琅上口。以内容来看,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这数百字的短文,不仅介绍了宋辽战争之原由,易州之战的经过,还以雄辩的风格证明了辽人入侵之不义,论证了大宋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将被广为传诵!
他没听说过吕惠卿幕中有什么出名的文学之士,因此这奏章多半是吕惠卿自己所写。石越知道,吕惠卿之文学才能,虽然不及苏轼、王安石,但肯定远在司马光之上。他素来把精力放在儒学经术之上,将此视为“末学”,此时却突然写了这么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篇“相如赋”,吕惠卿不止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士林卫
他并不曾掩段、昊之功,反而夸赞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吴安国的连破险关但是,绝大部分人读了这篇奏章之后,恐怕都会将易州之功记到吕惠卿的身上,并且,许多人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石越统兵十万而无寸功,只能与辽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却打破了战争的僵局卫
若没有这篇奏折,吕惠卿便立再大的军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原本,吕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个御史一纸弹章,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小皇帝也不会自找麻烦。更何况两府台谏之中,吕惠卿政敌林立。但石越对吕惠卿一直不放心处,也在于此—此人给他一个舞台,便能发挥至极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许他终生都没有机会再重返中枢,但他有极大的机会重新获得对新党的影响力。
石越可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吕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遗产在新党中仅次于王安石,门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当他倒霉的时候,自然人人羞提,个个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转投他党。但是,倘若局面发生变化,吕惠卿就有可能利用这笔遗产。
绍圣以来,七年间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亲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如若吕惠卿重获对新党的影响力,便是石越,也很难判断这会带来什么。
但汴京的报纸将会写些什么,石越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证明了七年以来两府诸公一直小自防范着吕惠卿,并不是杞人忧天。然而,石越再也没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后却因为他的一时不慎,还是给了吕惠卿机会。
吕惠卿是个聪明人,一击得手,便不会再图侥幸。
易州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待吴安国的回文,石越也已经知道个大概。
是吕惠卿说服段子介炸掉易州与金陂关城墙,然后便与段子介带着投降的易州汉军退回定州—精明得犹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们若继续留在易州,面对辽军的反扑,困守一座敌人的城池,败亡的命运不可避免,但现在吕惠卿却可以在定州以休整为名,坐观成败,再伺机而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大战之后,无论胜败军队都是需要休整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件事情,吴安国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他客军远来,若无段子介供给粮草箭矢,吴安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