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十月入冬的河北,鸡鸣一遍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但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却已经从床上起来,披挂整齐。当他走到营中校场的时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经牵着各自的战马,整整齐齐的在校场中列队等候。扫了一眼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来。

  当初他们从环州出发的时候,是整整一千人,到达河北的时候,实际有九百六十四人,屡经大战,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从面前消失,除去不到两百名被送往东光养伤的伤员,到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么点人马——其中还有相当的人马,是在他们攻下饶阳之后损失的。攻取饶阳后,何畏之给了他们一个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要靠着简单的地图,分成一个个的小队,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河间府,往东直达君子馆,往北要渡过几条河流,深入博野。他们负责刺探辽军的情报,以便宣台可以随时掌握辽军的动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既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辽军的大队人马,又免不了会与小股辽军遭遇,发生恶战。许多人就此失踪,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为辽军突然侦骑四出,加强了对肃宁、君子馆周边地区的警戒,环州义勇意外折损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行动。这让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气。自从与辽人作战以来,功劳薄上,没少记他的名字,几天前,雄武一军的都行军参军褚义府特意来恭喜,他打听确实,宣台叙功,他因屡立战功,升了两阶,很快就将荣迁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约战争一结束,他就会离开环州义勇,去某处担任军行军参军或者营副都指挥使——褚义府之意,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口风,希望他去雄武一军。而仁多观国则更加直接的告诉他,不必去理会褚义府的拉拢,即使他战争结束后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会荐他一个兵部主事的职位——由武资转文资,虽然必须要降一阶,但任谁都知道,何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谋个主事差遣的又有几何?但是,何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这几日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自从熙宁以来,大宋朝对军队制度进行了许多的改革,有些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奖赏的发放方式——但这些细节上的完善,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关系重大。环州义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属在环州州衙支领的,但也有一部分将士却是随军支领,还有许多人的奖赏也并未支领,而只是记在账上……何灌一笔笔的将这些账目理清,以便日后能将这些钱,交到战死将士的家属手中。

  领着这三百余人出了早操——这是环州义勇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此时包括神射军在内,其余各军的将士都还没有起床。何灌让士兵们回营歇息,等着开早饭,自己则亲自带了几个人去淳沱河边取水。远远的,还没到滹沱河边,何灌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他心中一动,弯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小块冰上。他拎起一块冰片来,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滹沱河。码头一带,靠着岸边,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运粮的小船,还有几个人正摸黑朝这边走来。

  何灌连忙丢掉手中冰片,迎了过去。那几人见着何灌,都吃了一惊,慌忙朝他行礼。何灌打量他们一眼,识得有一个人是东光来督运粮草的陪戎校尉,因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将军,下官是去何昭武请令的。”

  “请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河边的水洼都结冰了。老梢工都说这滹沱河结冰也就是一两日的事了,船若不划回东光,便要冻在这儿,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们去吧。”何灌点了点头,他才朝河边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上喊道:“宣节,宣节!”却是他军中的一个亲兵。那亲兵策马跑到跟前数步,便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小跑过来,禀道:“宣节,昭武召见。”

  何灌不敢怠慢,连忙骑了他亲兵的战马,往饶阳城驰去。

  他赶到何畏之行辕时,见行辕内外,平静如常,通传之后,进到中厅,也不见何畏之麾下其余诸将,只有何畏之一人背着双手,在看一幅画在丝绸上的地图。何灌参见已毕,便叉手侍立一旁,听何畏之问道:“仲源,来的时候,你可发现今日有何异常么?

  何灌一时也不知道何畏之问的是什么,小心回道:“下官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只是方才去到河边,发现河边的水洼已经结冰……”

  “你去了河边?”何畏之赞许的点点头,道:“昨夜骤寒,非止是河边的水洼,行辕旁边的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不过河水尚未冰冻……”

  他话未说完,何畏之已经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仲源,为将者,切不可刻舟求剑,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顿训斥,脸上羞红,一时不敢再说话。

  何畏之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稍转缓和,又说道:“自从我大军与辽人对峙以来,自宣台以下,众将聚议,皆是以为辽人退兵是迟早之事,而退兵之时机,必要等待河水结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为奇。但日后你若独领一军,便要时刻记住,所谓辽人退兵云云,不论多有道理,直到辽人真不退乓之时,这也只是我辈一厢情愿的推测。这天下并无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测,便难免有意外。若忘了这个意外便难免要吃大亏。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么,然累及国家,到时候就将你千刀万剐,亦无法弥补。”

  “昭武教训,灌当牢记于心。”何灌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畏之这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为国家大将。只盼仲源那时能记得,文官忠于朝廷,不过死谏而已,一死则名节全。然武将却不同,身为统军大将,只要兵败,便是辱国。你便战死沙场,不失大节,那也是有负国家。”

  “下官一定铭记。”

  “以眼前之事来说,辽人便是退兵,这河水冰冻,亦只能是大概言之。辽主与韩宝虽然相距不远,然到底已被我军分割两部,所谓约期退兵,那只能是纸上谈兵。瀛、莫一带,辽人有大批的掳获、辎重,还有数万被掳军民,辽人果真要退兵的话,瀛、莫之辽军必会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结冰。”

  何灌己经明白何畏之话中之意,“昭武是说辽主与耶律信可能已经开始退兵?!”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