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

作者: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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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简直猝不及防,防不胜防。几天下来,光鸡蛋就送来了几大筐!全家三口人每天不停地吃;吃得全都变臭了也吃不掉其中的一少半!除非拿汽车把这些东西送走卖掉!而且只要你吭声,汽车立刻就会上到山上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意识到了这些礼物后面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他在山林深处巡视查看了两天后,心情就愈发地沉重起来。他一个人呆在树林中那一片片被偷伐掉的像木桩一样的树根中间,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心里就像滚滚大潮一样汹涌不平。

他一夜一夜地无法入睡,连饭也吃不下去。在山上住了半个月,眼见得瘦了一圈。

他抚摸着自己的那条断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开始顶了,顶得很坚决。头几天真是难,几乎闹翻了天,撕破了脸。也许人们都还以为他像以前的那些护林员一样,只是半推半就;也许人们送礼送惯了,习以为常了,不以为他会真不要;“官不打送礼的”,也许这久远的意识在人们心底里已根深蒂固,对他的坚决似乎感到茫然无措,无法理解,于是就闹得如此厉害。然而当人们一看到他动了真格的,于是他很快就顶住了。紧接又一家一家地回送,而这时则已经容易多了。虽然在家里妻子同他闹得越来越不可开交。

渐渐地,上来的人少了,不见了。而真正的人物,四兄弟和他的那一帮人马则开始露面了。

一露面几乎就是在摊牌了。没有那些多余的话,拐弯抹角的委婉辞令一律不用。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会把这种阴暗的交易讲得这么露骨,这么公开,这么赤裸裸的毫不遮掩。就像一场交易,跟他做买卖!连价格也清清楚楚地标了出来。

对这些,以前他并不是没有耳闻,但当这些真正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动,简直能把他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干,怎么形容也不过分,百无禁忌,贪得无厌,穷奢极欲,厚颜无耻……在他们面前,似乎除了金钱就别无他物,良知,道德,脸面,正义……全都已经不复存在。

先是一九分成,再后来就成了二八分成,等到他那一次被请到四兄弟家的那桌“国宴”上时,就变成了三七开,最后竟至于上升为四六开了。

他们起先只想到这家伙大概是个“黑头虫”,贪得更多,吞得更狠。于是就不断地加码,不断地讲条件。

他忽然感到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得把话说明白,必须说明白。你若不想把话说破,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完有了。而再这么下去让两边人都太难受。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便对着他们讲了一番话,完全彻底地把话说绝了。那一回他真喝得不少,直喝得两颊滚烫,腋窝流汗,就像在部队上临战前那回喝得一样多。借酒撒疯儿,他没那个意思。他始终都很清醒,一句话也没说乱:

“……从今天起,就再别这样了,咱们一切到此为止。我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心里话。你们大概还不了解我,我大概也不了解你们。不过相处了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一些了。我要说给你们的是,我这个人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人。我是个复员军人还是个甲等残废,获过奖,也立过功。这些并不值得挂在嘴上,但有一点,我还对得起自己。我今年也三十多岁了,照人们说的,半辈子都过去了。前半辈子没成过大事,但也没干过亏心的事,至少没昧过良心。这后半辈子,我也想过了,出人头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咱只怕是盼不上了。可不管怎样,咱也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着。怎么着也不能自个给自个脸上抹黑,不能给自个的过去抹黑,不能给死去的那些战友们脸上抹黑。我还有母亲,兄弟和姐妹,也还有老婆和孩子,我得对得起他们。总不能有朝一日,让别人指着他们叫骂,说这就是谁谁谁的母亲,这就是谁谁谁的儿子!也不能让人在背后指点自己,你们瞧,那小子以前还是立过功的,还是上过战场的,还是负过伤的!如果到了那一步,活着真还不如死了!我讲的全是真话,我劝你们再也不要打啥主意了。我想咱们都应该正大光明地活着。我来这儿,并不是想有意开罪你们,也不是想把你们怎样怎样。我只是想今天咱们喝了这顿酒,从今而后咱们都从头做起,都做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管你们怎么想,对我来说,国家给了我这份工作,虽然不多,也足够了。我并不是不想钱,但这得从正道来,得来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他尽力把话说得很平和,就像拉家常。一点也没有刺伤对方的意思。他当时也绝不想去刺伤对方。他毕竟还得在这儿生活,还得同他们面对面地守着这条通往村庄的必经之路,他只是想客客气气地把事情了结了。

但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感到吃惊。这一番委婉规劝甚至还带有某种歉意的话,让他们听来,也许不啻是沉重的一击。宴会上一度热烈的气氛顿时有如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咀嚼声也没了,唯一能听到的则是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本想表现得更自然一些,然而此时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屋子里爆炸一般的紧张气氛足以让人窒息,面孔不禁就严肃起来。犹如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正想着怎样避开这种气氛,怎样离开这个地方,猛然就听到老大金龙重重的一拳擂在了桌子上,酒盅茶碗盘子锅子还有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震得一跳。他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金龙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凄厉的喊,直能把你的心肺都揪出来:

“狗子!我真不明白,你咋的就是个这人!”老大两眼红红的,能喷出血来。“你瞅瞅眼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跟你这样的!你他妈的咋是个这人!”

看着老大的样子,他心里真替他难过。他清楚老大的感情是真实的。这种激动,愤懑,怨恨,失望,甚至还隐含着鄙夷的那种怜悯也都是真实的。可能在他们眼里,他实在太傻,太无法理解了。这种利伸手可得,而且并无后顾之忧的好事,却会一次次地坚决给拒绝掉,而他又是这样一个穷光蛋!然而偏是在这个穷光蛋身上卡了壳。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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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莫非眼前的这一切真的颠倒了?自己已经赶不上趟了?不正常的偏是聪明,正常的偏则是傻!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那天他走出大门时,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这么喊。

当时他连身子也没转。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这才事隔多久!呈现在面前的居然就是这样一副残酷的景象!居然就把他逼到了这一步。在这个世界上,能容他存在的时间,也许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了……

但是他并不后悔,即使是早已死去,下场比这更惨,他也绝不后悔!

就是下一辈子,下十辈子,下一万辈子,他也绝不后悔!

绝不。

二十日十一时五十六分

村长急慌慌地走了出去,好半天了也不见露面,也不见有什么人再进来。

时至中午,太阳总算有了些暖意。只是窑洞里依旧冷冰冰的,窑洞里所有人的脸依旧冷冰冰的。

书记看了一下表。县长乡长局长也都跟着看了一下表。书记的脸越来越焦急严厉起来。

又是好一阵子,才看到村长满头大汗腾腾腾腾地跑进窑来。

“哎呀,我转了好半天,人都到地里干活还没回来,你们看咋办呀。是不是休息上一阵子咱们就吃饭?”村长一喘一喘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后瞅在乡长脸上。乡长看看表:

“饭安排啦?”

“安排啦安排啦。”村长赶忙点头说。

“安排哪儿啦?”

“四兄弟家呀,那儿方便,做饭的人手现成,都说好啦,正做着哩,一会儿工夫就好……”

“又是四兄弟家!谁让你们这么安排的!”张书记突然间愤怒地打断了村长的话,脸色铁青,语气凌厉:“干啥也是四兄弟家!四兄弟家是村委会还是党支部!我刚才就讲了好多遍了,这个案子是关于四兄弟的案子。四兄弟是受害者,是当事人,可你们住在那儿,吃在那儿,还要在那儿听证,这还有个体统嘛!一两天上边的人下来了,问起这些事,该怎么给人家交待!县长和县委书记也跑到那儿去吃,去住,这成什么啦!是查案子来了,还是慰问来了!怎么不想想后果!这是大案!全省头一号的大案!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们都瞧瞧,现在都几点啦!案发到现在,都过去多久啦!这涉及到地方政府和国家的关系,林场和护林点在咱们这个地方,可那都是属国家直接管着的!你们明白不明白,上级领导和省林业厅到现在还没得到咱们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人家马上就会派人来调查的!咱们还能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明天再给上边报案?上边下来人又怎么给人家汇报情况!你说说,这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折腾出个啥来!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很清楚的事也能让这些人说糊涂了!什么事也能给办糟了!都上地里去了,都干活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事情到现在了,思想上也一点儿重视不起来。我们在还这样,我们要不在,那还会怎么样!莫非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到这会儿了问我们咋办,你说咋办!是不是让我们到地里给你叫人去!”

“打发人叫啦,打发人叫啦,已经打发人叫去了呀!”村长好容易才等上说话的机会。“我是说凑这个空儿先吃口饭,我晓得你们吃饭早,都十二点了呀。”村长一边不断地擦着汗,一边在窑中间很规矩地站着说着,显出很受委屈的样子。“要是觉得四兄弟家不行,别家也行呀,我是怕你们饿呀!”

“这儿吃饭迟,大都在下午两点才吃饭。”乡长给书记解释了一句。

“早点迟点的,吃不吃也没关系。饿一阵子也没啥。咱们得抓紧时间,地里的人回不来,你们村干部,还有派出所的同志也可先谈谈么。不用等了,这会儿就开始。让我说,凑这会儿你先谈谈。咱们就先听听你的。”书记确实显得很是着急,乡长看了一眼书记,便说:

“也行。”然后又瞅了一眼村长,“那你就谈谈吧。”

村长突然就愣了起来,怔怔地在书记脸上直瞅。

“说吧说吧,随便一点,就是了解个情况。”书记见他那个样子,口吻眼见得就和气了许多,“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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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瞅瞅凳子,又瞅瞅凳子,竟是不肯坐。然后就接着擦汗擦脸,擦额头,擦脑袋,擦脖子,擦下巴底下,像是要把他该怎么讲的那些话擦出来。

见他这样了,一窑洞的人不禁都替他难受起来,以至于再没人好意思去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说,说实在的,我才是啥也不晓得哩。我就……根本不在场。连晚上的枪声,都,都没咋的听见。出了事啦,他们来找我,我都不咋的相信。到后来,咋想的就会是真的。到了院子里,吓得我浑身都抖。抖得我就说不出话来。说出来你们就不信我这辈子,啥时候见过死人!活活给打死的人!还不是一个!我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连院子也不敢出。不怕你们笑话,真是还不如人家四兄弟家的婆娘,说实在的,当时也不只是怕,心里也真难过。这么几个活生生的汉子,一下子就完了,那个揪心呀!我当时就哭了,跟着他们一块儿哭,哭了好半天也憋不住。你说说,我这个村长是咋当的!我想这案子,头一个该检讨的就是我,不管怎么着……你总是个村长……”村长显得格外难受,脸色也格外悲伤,两眼湿湿的,眼看着就掉下泪来。窑里的人见状也不禁神色黯然。

“你看你这人,这是怎么了嘛!没人让你做检查嘛!”乡长一看就急了起来,“你不在场就不说在场的事情。你是一村之长,情况毕竟要熟悉些,就是没看到什么,也可以有些自己的看法。你可以用你个人的看法汇总汇总,分析分析,根本不必有啥顾虑嘛。”

“对,我们也就想听听你的。”书记插过话来,“就讲你自己的看法,你是村长,最有发言权。”

村长一听,反倒越发慌乱起来。渐渐地,脸上甚至显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咋说哩,该……咋说哩。让我说,这件事……咋说哩。这个……其实呀,四兄弟,四兄弟起初跟狗子关系还很不错的。那狗子刚来时,四兄弟对他,还真不能说赖。……对他真不赖的。还送过一些……吃的……后来就差些了。因为啥,其实让我说,恐怕这就是些鸡毛蒜皮……狗子这个人,心眼大概就小了些。其实,四兄弟可能……也不在乎这些。后来就……咋说哩。在喝水上好像就……就闹了些小矛盾,其实让我说……也算不上个啥矛盾。……不就是喝水……要交些钱么。狗子呢,好像就有些不大肯,到底咋着,也真难说得清了。那水井……是让四兄弟给承包了。村委会当时也同意。大伙当时也都赞成。说实在的,咱们让人承包水井,那还能赚下个啥钱。也就是管理管理,要管理,就得交给能管理了的人。大伙都推举四兄弟,四兄弟就承包了。盖了个水房,让个老人管着,说是收钱,还不就是为了管得更好些。按说,像狗子吧,不交钱好像也有他的理由。可交些钱其实也没啥。四兄弟他们就说了,交钱也是为了大伙好。咱们这儿十年九旱,你们也知道,缺水呀,今年就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就长不成,我算了算,像我家的七亩余地,收成就不起眼,比往年少说也要减一半。尤其是豆子,玉茭子,就没的收成……”

村长渐渐说得流利起来,头上的汗也少了。而乡长则越听越急,越听越烦。忍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就拍在大腿上:

“你不要扯到别处去好不好!就只说案子的事,说那些旱不旱,收不收的事有啥用!老这么婆婆妈妈的,简练些嘛!”

“哎呀,这都是有联系的呀。”村长很委屈地辩解着,“收成不好,大伙收入就低了呀。原本想着收成能好些,今明两年就集些资,请上来一个钻井队,在咱这儿打上一眼机井。有了机井,人畜吃水就解决了呀,说不准还能修些水浇地。谁想到今年就更旱。可机井总还得想办法打呀,越不打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打不起。水利局也来勘探过,咱这地方地底下有水。听说水量还挺足的。若要打井准空不了,咋办?四兄弟……咱就想了个办法,大伙也同意,就让四兄弟承包了现在那浅水井。既然承包了,喝水就得交些钱,有人不想交,四兄弟当然就不高兴。四兄弟大概也有自个的理由,总不能让村里人喝水掏钱,你外地人就白白喝水吧。可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就不好弄清了。再后来……”

“喝水交钱,怎么个交法?”书记突然打断话头问。

“就是论挑呀。一挑水,交多少钱。”村长顿了顿赶忙回答。

“多少钱?”书记又问。

“好像就没多少,大概是……哎呀,我家是我儿子挑水,我就没问过。这都是四兄弟订的。”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乡长一听就发了火。

“那是四兄弟订的。四兄弟承包了呀。”村长吓得一跳。

“承包了也不是不管了嘛!”乡长脸上顿时也变了颜色。

“像这种……小事情,村里一般就不咋的过问的……”

“胡闹!这怎么能是小事情!”乡长不禁勃然大怒。

“好了好了。你让他说,让他说。”县长摆摆手,把眉头皱了皱。

村长一时间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在这时,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人来。瞅了半天,才瞅见村长,然后把几张纸条子塞在村长手里。

村长像抓了个救星似的,赶忙就往纸条子上瞅,瞅了瞅,像吓了一跳似的,赶忙就交给乡长。乡长瞅了一阵子,很是不安地赶忙把条子又给了书记。就这么传来传去好半天,谁看了也黯然无语。最后转到老王手里时,才看清是医院送上来的死亡和伤情报告单。

除了当场死亡的老二银龙,老四水龙外,老三钰龙因抢救无效,于上午九时五十三分,也已在医院死亡。

老大金龙仍在昏迷中,同凶犯狗子一并尚在医院抢救。

凶犯狗子的伤情报告单也在其内,全身有三处骨折,其中脚腕一处为粉碎性骨折。八处刀伤,除一处为超长伤口外,还有两处为深度刺伤。左肾破裂,肝脾也都受到伤害。软组织挫伤达数十处……

……

33

十九日二十三时四十二分

到了,他使劲地把身子探下去,强忍着骤然加剧的疼痛。他把手伸出去,想摸到那个拳头大的小水窝。摸着摸着,全身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小水窝没了!小水窝被厚厚地砌上了一层水泥!

他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昨天晚上还有,那就只能是今天干的!这就是说,当他在那边遭到毒手时,这边的手也没闲着!

他们做得真绝。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

你断了他财路,他就断你生路。

他料到了,可没料到会这么残酷。

水!热切的企望陡然破灭,让他更加感到水的需要。他突然感到是这般的无力,同时也为自己白白浪费掉的努力而感到无比的悲观和绝望。

原来就该想到的。自己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该来这么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抬起头来,移动了一下身子。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他不信自己会这么白爬一趟。

他用手再次在石壁四周摸了摸。天太旱了,干燥的空气大概也同他一样焦渴,早已吮干了自然界一切可以吮到的水分,他顾不上胸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把身子再次慢慢探下去,探下去,一直把嘴探到那个被水泥砌住了水窝的四周边缘上,然后慢慢地吮吸起来。吮着吮着,心头一震,他感到了水的潮意。再吮,水居然吮到了嘴里,紧接着居然吸到了大大的一口!又是一口!他缓了一口气,再吸,又是一些。又是一些,渐渐地,就再也吸不到了。可能只是一些残存水,似乎一下子就让他吸干了。

他轻轻地把头抬起一些来,尽情地领受着这几口水给他带来的快意。

虽然只是几口水,但那一股清凉的水流,则分明能感到从喉头进入食管,进入腹腔,真是沁人肺腑。

他再次把头伸下去,又用力吸了几口。这次什么也没能吸到。看来确实只是一些较深处的残存水。水泥已经彻底把那些可以渗出水来的石缝全给砌死了。

他咂了咂嘴,把满口的水泥和石子渣子吐出来,然后慢慢缩回身子。背上的枪托在头上蹭了两下,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爬回去。

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这一点残存水救不了你的性命。得抓紧时间。

转身回爬时,在水房的墙根上又摸到了浅浅的一汪水。他一口气就吸干了。这口水竟是如此腥咸如此苦涩。但他还是咽下去了,毕竟是水……

也许正是这几口水的威力,精力陡增,连记忆力也好像全都恢复了。爬过来的线路居然一点儿也没错,居然很快就爬过了横沟。一切都很顺利,没多久就又爬到了路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连体力也渐渐得到恢复,就连痛感也几乎没了……

……回光返照!

他不禁猛然一震。在战场上,尤其是在失去腿的那次,他常常会突然记起战地卫生员的这个用词。人在临死前,精神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征兆,预示着一个重伤员和濒死的人很快就会死去……

还能爬到吗?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不禁怀疑起来。还行么?他估计了一下,至少还有三四里路,要想爬到,最快也得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还能支撑那么久么?就算爬到了,还有那道门,还有那些保镖,你进得了院子么?

他知道,四兄弟一般不会很早去睡,尤其是在没什么可干的时间,村里人常常会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四兄弟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今天晚上!他们更不会早去睡。

万一不是这样呢?只要一睡了,院里的防范就会严格起来,唯有都不睡的时候,才会不那么警惕,他才会找到机会。而那道大门,才有可能弄开。否则,任何一声响动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而那时,一切都会因此而前功尽弃。他知道,按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看,要想打开那道门,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响动。他那唯一的脚腕子,从肿的程度看,从疼的感觉看,骨折是肯定的,甚至会是粉碎性的骨折,他不禁想起那令人恐怖的一击,粉碎性骨折是很可能的。就算他能好起来,除去满身的伤口,他还可能面临着再一次失去右脚的危险……

他浑身再一次颤栗起来,耻辱!比死亡更让人感到难受的巨大耻辱!

人生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么!

早在这以前,他就曾亲眼看到过他们对别人的这种残忍的殴打、折磨和凌辱。即使是他这样一个曾在火线上出生入死过的军人,面对着那种惨状和歹毒,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