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日记

作者:今何在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起风了。”八戒说。

    他站在高处,眺望远方,风扬起他宽大的袍袖,也吹动他荡漾的肥肉。

    我始终没有办法把那天所见的英俊的天神与眼前这货联系起来。

    “还是沙尘暴呢。”八戒又说。

    远处,黄沙席卷了天际,变成滚滚的一条线,向这边涌来。

    “大风起兮——猪飞扬,安得徒弟兮——扛包包。”我一时兴起,便吟咏起这千古名句。

    转身一看猴子,猴子正在痛哭。

    “为师的诗虽然感人至深,但你也不用悲伤至此。”

    “我×,眼里进沙子了。”猴子大骂。

    那沙尘暴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已经遮蔽了大半天空,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现在回长安还来得及么?”我问。

    “来不及了。”猪开始在地上刨坑,然后用头去量量大小。

    “刨大点,还有为师与你大师兄,还有小白呢。”

    “自个的坑自己挖。”猪把头埋进坑里闷声说。

    我只好回头去看猴子。

    我勒个去,这货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塞在白马嘴里:上面画了一座山和一个桃子、一朵花,还有一只猴子兴高采烈地翻回山上,又画了一群猴子在翻筋斗。

    “‘我回花果山……去也’?这算什么!把这个团队当什么?”

    “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了!”我蹲下来疯狂地刨沙。

    但似乎是来不及了……好像从某个哲学角度还是来得及一点的样子……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但是根据《唐诗三百首》的计算好像还是来得及的样子……哇塞!我挖到宝藏了……不过这个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的样子……

    突然,我不动了。

    那沙尘暴也不动了。

    我的意思是,它就停在那儿了。

    那一整面几百丈高的巨大沙尘之墙,在推进到离我鼻尖只有几尺时,停下了。

    我能看见那些沙粒还悬停在空中,保持着那一瞬间的样子。

    然后,他就从这漫天静止的沙中走了出来。

    我是风的儿子,这有着年轻面孔的人说,我的名字叫做耶楼。

    “风的儿子您好。”猪把头从土里拔了出来,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是猪的儿子,你可以叫我猪子。”

    风子和猪子互相不忿地对视着。

    然后他们看向我。

    “我是列侬的儿子。”我赶紧说。

    耶楼是个飘逸的青年,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不飘逸,他是由三亿六千万零一粒黄沙组成的,他走起来时飞沙漫卷,跑起来时遮云蔽日,舞起来时幕天席地。

    “沙是我的血肉,风是我的灵魂。”他如是说。

    “但如果没有风了呢?”猪问。

    “那么我就死了。”耶楼说。

    “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风呢?”他笑着,“所以我永生不死,无处不在。”

    “世上当然可能无风的。”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的山顶上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猴子。他倒是回来得快。

    “你倒说说,何处没有风?”我问。

    “铁箱内里,大海深处,灵山绝顶,都没有风。”

    黄风摇头:“铁箱之内,自有万千微世界,怎说无风?大海深处,暗流涌卷,怎说无风?灵山之顶……”

    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猴子冷笑:“所以没有什么永生不死,无处不在。你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妖怪。”

    黄风赌气道:“灵山之顶,自然也可以有风。只是众佛无欲无念,气息不吐,才使其为万寂极静之巅。我若去了,便可让其风起云动。”

    我摇头:“万万不可,我听说灵吉菩萨有定风珠,所有风尘,到了那里都将归于静寂。”

    “那你们为何去?”黄风问。

    “我们是求取真经去的。”

    “那你们去了,灵山可会扬起风来?”

    “只怕也是起不了风的。”

    “那你们去了,不也是化入那永恒寂静之中,去之何用?”

    “万物众生,都必然化入那永恒寂静之中,不如自去。”

    猪瞪着我:“光头,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说灵山遍地饲料,母猪满山欢跳,我才跟你走的。”

    猴子冷笑:“他跟我说的版本是灵山长满桃子,不吃全要烂掉。”

    “没有错。”我说,“你们的一切欲望,到了灵山,自然都解脱了。”

    “是解脱,不是得到?”猪问。

    “解脱就是得到,得到即是解脱。”我说。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为什么孙悟空不叫孙悟色?”猪问。

    “唐僧骑马东那个东,后面跟着个孙悟色……你看,不押韵嘛。”

    “就因为这个?”

    “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你什么时候说过真话!”

    “孙悟空……”猴子按着头上的金箍,“这名字好熟……我认识这人么?”

    耶楼和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说。

    突然想到,我有一个朋友,的确是消失了很多年。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给猴子起这个名字的人真坏,很像我那个朋友的风格。

    奇怪,我只是隐隐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却从来不记得他的模样,还有我是何时见过他。

    “别去灵山了。”耶楼说,“那里既无风,亦无尘,更无心动。不如随我在天地间吹拂游走,做个自由的人。”

    “这里没有自由的人,只有不会愤怒的猴子、不懂爱情的猪,还有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和尚。”猪说。

    “我要去灵山。”我说。

    “为什么?”耶楼惊奇地看着我。

    “因为我不想像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耶楼低下头来,有点伤心。

    “哪怕去的地方,只有结束?”

    “是的,但我一定要看到结局。”

    “哪怕那只是虚无?”

    我沉默。

    “你们都打算跟随这个疯子?”耶楼问猴子和猪。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呢?”猪说。

    “我不一样。”猴子说,“我有一千万个选择,但我忽然发现,任何选择都没有区别,所有的方向都通向一个结局。”

    耶楼叹了口气:“祝你们好运,那我们各行其道吧。”

    他身形一转,化成漫天飞沙,呼啸而去。

    我看见猴子和猪凝望着他离去,问:“你们是否都羡慕他的生活?”

    “我以前和他一样。”猴子说,“真的以为这个世间可以自由来去,自走自路。希望他不要被灵吉菩萨碰到,有些人最不喜欢世上有风的。”

    “他有什么好羡慕的。”猪说,“飘一辈子,最后还是个无依无靠。”

    “那我们呢,我们又希望能依靠什么?”我远望前路。

    “不过是……想亲眼看到那个结局的渴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