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稚嫩孩童声音唤了几声娘亲,玄谷的脸色蓦地变了几变,有些意味不明——她倒不是没有被喊过娘亲的经历——不久之前,雾灵儿为了挑起凤笙醋心,也促狭捉弄地玩笑般造作忸怩地喊过她一声。
玄谷比她年纪不止大了几何,心性自然更是沉稳,雾灵儿那一声“娘亲”,她倒也还担待得起。可现今被红爻叫了一声娘亲,玄谷心中便有些古怪别扭来。若论存活年月,红爻乃是上古时期,第一任的天道帝君,比之云易,年岁更要长了很多。
云易将红爻视作至亲父君,玄谷也曾将云易视作父君,若按照如此辈分来推算,红爻该是她爷爷辈的人物,此刻却稚嫩着声儿,天真无邪,声声唤她娘亲,这便让玄谷心中很是微妙。
眯着眼,细细打量太攀怀中那稚嫩孩儿脸上的神色,纯洁懵懂,全没有半分杂念,好似一张新纸一般。一时间,玄谷也不敢断定,红爻是当真忘了自己的前尘往事和曾经的身份,还是假意屈尊降贵,来与她虚情假意,实则另有算计。
红爻,实际上,并不是如同上古传言那样,是个极为仁义的帝君。这一点,曾经怀有过他一颗天地仁心的玄谷,深有感悟。那颗心脏,说是玄谷在还没有清晰神思的混沌中相融的,不如说是那颗心脏,主动要融进玄谷的神体之中。
而那个承载着仁义大道的心脏,其实是被红爻舍弃的。
似乎数万年来,红爻都在找寻一种超脱之法——能从天地大道之中,超脱出来的法则。
他不想继续再当那个风光无限,尊荣无比却实则与傀儡囚犯无异的天道帝君了,于是他千方百计去寻了身负帝心的云易来,终于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也终于如愿超脱。
可红爻却万万没想到,云易会因着内疚,为他聚魂筑魄,让他重归世间,再次把他推进那个天地大道的牢笼之中去。
是的,天道帝君之位,实则,是个牢笼罢了,而天道帝君,便是那个看守牢笼的人——甚至,天道帝君,就是那个守在牢笼中,枯萎在牢笼中的人。
红爻天生善于扶乩,可他却是以仁证道,而那颗被舍弃的天地仁心,便是以仁证道的关窍。
因着红爻的不安分,想从牢笼里越狱而逃的人,最终,还是被上面惩戒了。红爻被锁困在噬灵石上万年,本来已经没有再得自由的希望,却不想等到了破局之人,算是一场意外之喜。
他本欲借助玄谷的生机之血养润,再辅以噬灵石,很快便可以挣脱天道束缚。但是不成想,玄谷宁肯生受太攀一场苍焰焚天,也要把泄漏了行踪天机的他逼出体外。
没了玄谷做炉鼎,红爻的神识也不大清晰,后来噬灵石被有感怀血脉的太攀炼化,红爻也被凝为生胎,然而时机不足,不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他因着太攀心绪不定,被提早生了出来,先天受养不足,故而前尘往事的记忆烙印,具是散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上一世为三界共主天道帝君的记忆已经不复存在,可是因为玄谷曾身怀过他的那颗心脏,血脉牵连,到底还能从她感知到几分亲近气息。一时无忌,红爻便把身上有亲近气息的玄谷当成了他的娘亲。
他刚刚叫了两声,太攀脸色却是大变,忙去捂怀中稚子的嘴,再抬眼看玄谷时,眼中竟有些许难堪慌乱之色。
听到红爻声音的凤笙自然也是停下身,转过头来,看向太攀“父子二人”。
他这才发现,太攀怀里的那个孩儿,眉眼间果真和万年前,玄谷的样貌极为神似。
“怎么……你又有了个孩儿?”凤笙疑惑,他虽然被玄谷调弄过几次,可对于生孩子这种事情,却根本是不明白的,只是很久很久之前,凤笙模糊的记忆里不知道从哪个跋涉忘川的魂魅口中听得,想要有孩儿,是须得阴阳交合,才能功德圆满的。
这般想着,凤笙看太攀的眼神,自然就有些怪异别扭。凤笙虽然不知道吃醋是什么情绪,但是只要看到了趴在地上,搂着孩子的太攀,他便心中酸楚又愤恨,可是又不敢在玄谷面上显露出什么来,怕自己这样扭曲嫉妒的丑陋样子,反遭玄谷厌恶。可凤笙脑海之中念头又挥之不去,心下已是认定,玄谷必定与那身着金色蟒袍的年轻妖王已然有过露水温存——对方都怀了和她的孩子了!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吧?她万年前离开了他,却又在外面找了别人,有了一个水灵灵俏生生的闺女儿不算,又还多出个儿子来!可真是……真是让他心里闷闷地难受极了。
凤笙乜了太攀一眼又一眼,早已知晓,那个男人是妖族蛇蟒真身,左右不过七千岁的光景——这样年轻!玄谷她喜欢这种年轻英俊的妖族,定是嫌弃他老了!更何况……他还不会给她生孩子。
委屈地咬了咬嫣润的唇瓣,凤笙此刻心中既是嫉妒,又有些羡慕起太攀来,他们妖族和魔族,都有生育造养之能,只有像他这样的灵魅,却是连怀上灵胎也不能的。
他也想要一个孩儿,长得像玄谷那样漂亮的孩子——就像太攀怀中的那个一样。
看了一会儿神色紧张的太攀,凤笙便垂下眼眸,他心中酸涩难忍,眼神也有些暗淡了。
没有注意到凤笙情绪的低落晦暗,玄谷只是冷冷地看着稚子样貌的红爻。怎么又有了个孩儿,她倒是也想知道呢!
看玄谷眼中冷凝之意,懵懂纯真的孩童感知力天生便十分敏锐,红爻见玄谷面色不愉,一时喏喏,也不敢再做声了,只怯怯地望着那身上有亲近气息的“娘亲”,害怕自己招惹她不高兴。
而见过玄谷杀伐由心手段的太攀,这时心中才生了后怕,看玄谷此刻的神情,也并不像喜欢他诞下的这孩儿的样子。他便轻掩住太攀的嘴巴,更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以繁复华美的宽袍广袖遮掩住了怀中小小的一团身影,隔开了玄谷落在他孩子身上的冰冷眸光,心下发沉,喉间发紧。
太攀把孩子拢在怀里,遮在厚重的掐金线锦袍广袖之下,又怕九幽毒瘴龙潭之内阴气逼人,伤了他的孩儿,便干脆将刚生下不久便能化出人形口中能言的孩子罩在他的衣衫之中。
方才他的衣衫被玄谷拉扯得不整,又被凤笙失手一推,散了满怀。放好红爻,太攀这才拉扯整理好衣襟,勉强不似先前毫无还手之力的狼狈。他生完那颗古怪的红玉蛇蛋,精神也比之前好上很多,一手托着怀中红爻,一手撑着地,有些力气慢慢站起来。
一时间还不能适应自己的灵力精血被掠夺榨干,太攀差点忘了自己此刻的境况,此时再看,想要强行把玄谷带回妖王宫去,已经没有了能力。他也瞧了抱着玄谷的凤笙一眼,见他弱质纤纤,身样柔弱,姿态楚楚的,倒是比那像个傀儡似的跟在他身后,性子冰冷寡情的九天星帝要好说话一些。
且让他试探试探这魅主的口风。
这样想了一想,太攀便说:“不知魅主在此地,多有冒犯。”千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太攀早已是一副能屈能伸的性子,之前在雾越面前伏低,而后在帝灏面前做小,此番在凤笙面前,再折一折腰,也并不觉得有多难为情——毕竟弱者没有张狂的资本,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故而太攀以为,即便今日低眉,换得他日昂头,便也是值得的了。
凤笙淡淡哼了一声,道:“既然知道是冒犯,还不离开此处?”他不欲再看太攀父子二人,可说出口驱赶的话语之后,才觉察到,玄谷还未曾表态,若她眷恋着自己的孩子,想要跟他们一起离开,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想了一想,凤笙心下更是烦闷,心绪也乱如麻线。
他又悄悄看了玄谷一眼,玄谷却盯着低头的太攀,眼中涌起玩味之色,唇边隐隐有笑痕泛起。
凤笙心中一紧时,又听见太攀不卑不亢道:“此番小王入贵地,来请玄谷大人入我妖界一叙,因着……”说到此处,太攀也不禁赧然,低头看了趴伏在他胸膛上,赤身而睡的稚子,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种慈爱的温情来。太攀看了不知何时睡着的红爻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儿与玄谷大人,似乎大有渊源。”
话落,凤笙看到太攀抬眼,那双黄金瞳中,妖异凛然。
玄谷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听他说完,只是哂然一笑,不咸不淡道:“那孽种,我劝你还是趁早掐死为好,省得日后被他所累,要被食心挖肝……”她自己,不就是前车之鉴的下场么?
太攀听她言语,脸色已经冷了下来,薄薄的唇浅淡近乎发白,极力抿紧,才不至于发起抖来。
孽种。
他因梦她受孕,用骨血养育,受尽千万般的苦楚,生下来的孩儿——她竟说是孽种。
太攀心中已是冰凉了一片。他愈发抱紧了怀中的稚童,金色的瞳孔像金珠玉贝沁着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又冷冰冰的。
“既然玄谷大人这般说,便再不劳大人费心了。”太攀压着干涩的喉嗓,冷淡着声调,“小王今日,且当我孩儿天生命苦,他娘亲早早就死了!我这个做爹爹的,一个人养他成人便是了。告辞。”
玄谷眯着眼,看着太攀抱着红爻转身走了。凤笙抱着她,巴不得太攀赶紧走,所以便站在那里,也没有去追,跟没有客套挽留。
直到太攀萧索的背影消失不见,凤笙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玄谷默然不语,她先见太攀低头,如此能隐忍受辱,心中倒也生出几分对他的佩服来,便有心提点他一句,想让他小心红爻转世的妖胎,不要最终误了性命。可才说完,便见本来隐忍的太攀,像是沉不住气了顶撞她,愤而离开,还说了那么些指桑骂槐的话。
难道太攀以为,她真是那红爻转世孩童的娘亲不成么?
作者有话要说:太·单亲爸爸·攀:太渣了!真的是太渣了!(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为宝宝换好尿布×)
昨天欠了一更,这周日补吧Orz,这几天事情有些多,工作有点忙,见谅啦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