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凤年哦了一声,转身便走,轻轻留下一句,“你要见你爷爷,很难,我葬在了弱水河畔。”

    徐北枳愕然。

    夜深人静,在门口用屁股把台阶都给捂热了的侍童百无聊赖,听闻动静转头后,一脸不敢置信,滴酒不沾的主人不仅举杯喝光了杯中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头提起剩有小半的酒壶,咕哝悉数倒入了腹中。

    手长过膝的中年男子在道德宗天门外,曾让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棋剑乐府更漏子汗流浃背,可这样的枭雄人物离开道观以后前往极北冰原,渡过黄河之前,一路上始终毫无风波,临近黄河上游,也没有任何一跃过河的骇人举动,老老实实给艄公付过了银钱,乘筏过河,他就如同一尊泥菩萨,没有脾气可言。须知天下武夫,他可以并肩的王仙芝那次近五十年头回离开武帝城,离阳王朝便提心吊胆用数千铁骑去盯梢,生怕这个喜欢自称天下第二的老家伙惹出是非。两朝两个江湖都信了那个说法,只要这个男人跟王仙芝联手,就可轻易击杀天下十人中的剩余全部八人,足以见得这位姓拓跋的北莽军神是何等武力!

    若是以为只要是个顶尖武夫,就都得是那种放个屁就要惊天地泣鬼神的江湖雏鸟,哪怕面对面见着了拓跋菩萨,恐怕也要遇真佛而视作俗人。

    北莽皆知拓跋菩萨不信佛道,但是亲佛宗而远道门,尤其跟国师麒麟真人同朝辅佐女帝,二十年来竟然连一次都不曾碰面。很像是死敌离阳王朝的藩王不得见藩王。

    这一日云淡风轻,年轻时极为英武挺拔的拓跋菩萨走下皮筏,双脚才堪堪踏及渡口地面,黄河水面就出现了一阵juliè晃荡,犹如河底有龙作祟,惊得艄公系紧筏子后,也跳上岸,不敢再去挣这点碎银子,渡口等待过河的众人只觉得一个晃眼,就发现先前活生生一个中年汉子不见踪迹。

    空旷处,不苟言笑的拓跋菩萨瞧见一名老道人。

    手持一柄麈尾,须发如雪,道袍无风自飘摇,真是飘然欲仙,举世罕见的神仙风骨。

    拓跋菩萨语气平淡道:“国师,可知挡我者死?”

    老真人一挥拂尘,洒然笑道:“我是国师,国师不是我。死不死,贫道都无妨。”

    拓跋菩萨一脸厌恶道:“装神弄鬼。”

    下一刻,恍惚有雷在拓跋菩萨全身炸开,原本矮小汉子高达九尺。

    那一双如猿长臂再不显得有任何突兀。

    泥菩萨过河才是自身难保。

    拓跋菩萨过河,神佛难挡。

    传言道德宗有大山浮空,离地六百丈,山上宫阙千万重。李当心扯起河流水淹道德宗,大水由天门涌出,冲刷玉石台阶。白衣僧人飘然落地,走在一个满眼翠绿的狭窄山坳,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坳内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恢弘建筑群,仅有一座道观依山而建,是一座雕刻有一张太极图的圆形广场,阴阳双鱼相互纠缠,整座广场显得返璞归真,异常简洁明了。阴阳鱼图案中有云烟雾霭袅袅升起,直达苍穹,白衣僧人抬头望去,有数十只异于同类的巨型白鹳盘旋递升,可见有道士骑乘,道袍长衫宽袖,衬托得好似骑鹤飞升的仙人,这些道德宗道人显然原本是逗留观中的祭酒道人,李当心挟江造访还礼,迫使他们往天上而逃。

    在李当心视线中,除去道人和白鹳,果真有一座大山浮于空中。

    众位道人乘坐白鹳上浮,有一位年轻道士则是从高耸入云的浮山轻轻飘下。

    这名负剑道人落于阴阳鱼黑白交汇处,一夫当关。

    道士瞧上去二十七八的岁数,极为男子女相,竟然有几分媚态。

    李当心才瞧了一眼就嗤笑道:“不愧是臻于圣人境的麒麟真人,还真是手腕了得,连一气化三清的秘法都给琢磨出来了,怎么,要请贫僧拔九虫斩三尸?只不过剩余两尊假神仙呢,不一起出门迎客吗?也太小家子气了。如今三教各出一位圣人,我师父且不去说,就算儒圣曹长卿,也是敢将皇宫当茅厕的风流人物,你这位缩头藏腚的北莽国师,对比之下,可拿不出手。”

    貌似年轻的道人和煦笑道:“无禅可参的李当心,也要金刚怒目了?贫道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只是站在这儿拭目以待。龙树僧人读金刚经修成不动禅,既然你执意怖畏,贫道今日也动也不动,由着你出手。”

    李当心简简单单哦了一声。

    也不再多说半字废话,朝浮山方向探出双臂,一身白色袈裟骤然贴紧伟岸身躯,继而双脚下陷,地面过膝。

    白衣僧人将整座浮山都拽了下来!

    轰然压在那年轻道人头顶。

    李当心独然入天门,单身出天门。

    掠过近千台阶,蹲在地上背起了全身金黄的师父。

    几位道德宗国师高徒都不敢阻拦。

    老和尚已是垂垂将死矣。

    老和尚笑了笑,问道:“打架也打赢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徒弟啊,山下是不是有情深不寿这么个说法?师父也不知道当年答应你娶媳妇是对是错啊。”

    “这可不是出家人该说的道理。”

    “道理不分出世入世,讲得有道理,就是道理。佛法也未必尽是佛经上的语句,佛经上的语句也未必尽是佛法。东西和南北,尤其是你家那个闺女,就很会讲道理,我听得懂,就给心甘情愿骗去糖葫芦,当时听不懂,就不忙着给,有些时候慢慢想通了,记起要给这妮子送些吃食,小闺女还来了脾气,不要了。”

    “师父,少说两句行不行,这些事情你自个儿回寺里跟我闺女说去。”

    “来不及啦。”

    李当心身形再度如白虹贯日,在黄河水面上急掠。

    “光说领会佛法艰深,咱们两禅寺很多高僧,都比你师父懂得多,不少还能跟朝廷官府打交道,出世入世都是自在人,师父当这个主持,实在是蹲茅坑不拉屎。唉,这些年都愁啊,也亏得出家人本就剃去了三千烦恼丝。”

    “跟师父同辈的他们啊,比起师父少了些人味儿,既然尚未成佛,不都还是人。”

    “这话可不能说,伤和气。”

    “师父,这是夸你呢。”

    “为师知道,这不是怕你以后当别人面说,你跟师父都讨不了好。”

    “师父你倒是难得糊涂。南北都是跟你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