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成功世袭罔替,就意味着离阳王朝出现了一位新藩王,除了册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这两件,就再没有什么大事比得上这个了,何况这位藩王还是北凉王,不光是凉州,幽陵凉州也都张灯结彩,几近疯狂,气势犹胜元宵佳节的灯市,以此来讨好新王,尤其是那些豪横家族,都在暗里较劲谁家灯笼更大更多,感觉像是谁家胆敢挂少了的话,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后拉出去砍头。不断攀比的结果,就是不缺银子的门户里,喜庆的大红灯笼越挂越多,多到让人满眼通红,深感腻味。清凉山王府,倒没有如何可劲儿闹腾,灯笼是临时添挂了些,却比往年过节都要简陋许多,不过府上管事仆役都满面春风,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这些人自是打心眼欢喜,谁不喜府上新当家的有份大出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如果王府新王镇不住北凉,沦为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上下也就没啥滋润日子过了。

    徐家父子从边关大阅返回凉州城后,可以经常看到得改口称凉王的年轻家主带着大将军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细的人,就偷偷扳手指算着两位未来王妃,谁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数更多,后来就干脆不去计较了,因为青州陆姓女子的次数屈指可数,输给那位女文豪的王东厢太多,倒是时不时撞见陆家千金会帮忙二郡主推动轮椅,只是两者相比,孰轻孰重,府上众人怎会拎不清?而且心底,他们也不太喜欢那个深居简出的陆氏女子,满身铜臭,不就是仗着家里银子多才侥幸跨过王府大门吗?林泉当年也就是个扛旗的马前卒,一切还不都是大将军施舍给你们陆家的。清凉山有遣派伶俐婢女伺候两位年轻女子,长久以往,在王东厢院落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陆丞燕院子里的丫鬟,而“陆院”里的王府丫鬟又有了内讧,开始用斜眼看待那几个陆家捎带进府的外人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就哪儿都是浑水江湖了。

    从边境回府小半旬时光,今天徐家两辈人除去练兵演武的黄蛮儿,都聚在听潮湖上的凉亭里休憩,比以往也多了王初冬陆丞燕这两位即将嫁入徐家的准儿媳,加上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又缺个徐龙象,此消彼长,就有点阴盛阳衰的味道了,不过看得出来,徐骁的气色极好,神采奕奕,想必是对两个儿媳都顺眼满意的缘故。一个才情享誉朝野,一个天生持家有道,重要的是两女没有任何争风吃醋的迹象,因为一个是完全不懂,一个是聪明到不去做,儿子有她们把守后宅,出不了乱子,也生不出清官难断的是非。离经叛道擅自卸去凉王身份的徐骁懒洋洋靠着亭子红漆廊柱,听着徐凤年跟王大家的一问一答,俏皮谐趣,让老人笑声不断。王家小丫头说半句“问君能有几多愁”,徐凤年就补上“恰似缺钱买那绿蚁酒”,王初东笑眼眯成一对月牙儿,问了“蓦然回首”,徐凤年就答“那厮在爬树”,女文豪说那“衣带渐宽终不悔”,已经贵为离阳最大藩王的年轻人就笑着说“去给寡妇挑缸水”,而那位安静坐在轮椅上比王初东还要更文豪一大截的女子,嘴角也有了些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豪阀家世精心浸润出的闺秀陆丞燕则笑不露齿,实在忍不住时,就抬手遮拦。

    只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东的位置,很自然而然地靠近徐骁徐凤年父子二人,陆丞燕却只能有意无意偏向掌管一院子“批红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骁笑道:“年儿,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还有初冬唠叨唠叨。”

    徐凤年嗯了一声,跟闻言起身的陆丞燕一起走出亭子,只是一路行去院子,两相无言,陆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后,等到在院门口转身时,她已是笑颜相向,徐凤年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轻笑道:“你记得多出门散心,总闷在家里不好。北凉不比江南风景旖旎,不过咱们北地也有北地的独到景致,不亲自骑马去看一看,可惜了。我本来该陪你,只是如今事务缠身,惫懒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门一趟,去西北那边收拾二十来万戴罪流民的烂摊子,要是回来的时候,你还有心情,我带你去武当山走一走。”

    陆丞燕由衷开怀后眉眼泛起妩媚,才脱口说出凤字,就赶忙把那个理当紧随其后的年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柔声道:“北凉王,不用这么客气。”

    徐凤年屈指做了个要敲打她额头的手势,一脸无奈道:“你凭良心说,谁更客气?”

    陆丞燕翘了翘嘴角,徐凤年笑着转身,再转身,果然看到她双指拧袖站在门口没有挪步,朝她挥了挥手,这才离去。徐凤年没有在听潮湖看到徐骁,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轻轻走入这座外界都说是“重门列戟高过藩王”的陵墓后,伸手划过一座座姿态森严的石像生。尽头有一位驼背老人斜坐墓碑之前,陵墓内古树极少,北凉都传闻是由于女子剑仙的娘亲剑气太盛,便是她去世了,仍留有女子剑仙的雄浑气象,所以原本古树苍苍的王妃陵没能剩下几株。徐凤年在年少时听说成仙后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那段时日挑灯夜读,几乎翻遍了听潮阁内的佛道古籍,然后就被素来不信鬼神的师父李义山骂得狗血淋头。似乎如今便是想要讨骂,也没人骂了,以后就更没人敢骂他北凉王徐凤年了。徐骁听到脚步声,笑着说了句来了啊,就再没有下文。此时此地的一家三口,他站着,徐骁坐着,北凉王妃躺着。

    徐凤年没有流露出什么悲恸神色,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时分,古树枝头有了嫩黄浅绿,徐凤年走去树下,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吹了那支小时候娘亲教他的,若是哼唱出言词的话,那么大概意思是说有个乡野女子离家下山,见着了一位心仪男子,一起白首。佝偻老人闭上眼睛,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小曲子,一只手悠悠然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一曲小谣完毕,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骁突然说道:“年儿,你可以让黄蛮儿回家了。”

    徐凤年咬住嘴唇,停下脚步又迅速跟上,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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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安城,仍有元宵灯市过后的余韵,街上游人如织。宫内,当掌印太监韩生宣“暴毙于皇宫“后,接任成为大内首宦的大貂寺宋堂禄年轻到足以让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宫内城门贴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监人缘很好的他在辞去内官监后,专心处理司礼监掌印太监所负有的职责,跟许多熬资历熬到貂寺称呼的年迈大太监也逐渐疏远,以至于那个当初赐下名字的师父,宋堂禄也未曾去春节拜年,既然进宫净身当了宦官,尊师必须远胜尊父,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宋堂禄辛苦攒下的口碑名声,也就如仅此一次的铜漏壶中水,滴滴答答,总有漏完的一天,不过看上去聪明至极的宋堂禄对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着一对父子前往那座高楼,钦天监,是一个每逢几年就要传出几句谶语的地方,而这些只言片语无一不是被郑重其事写在泥金符纸上,装入一只被赵家传承百年的古旧黄泥盒子,最终交到沐浴更衣后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后,皇帝还需亲手燃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