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说着说着,言语就没有边际了,也顾不上徐凤年是不是感兴趣,自顾自说道:“老朽今年无意间看到小人屠编撰的,是流落民间的两卷残本,卖得不贵,才六两银子,只是老朽仍是买不起而已,就只能厚着脸皮光看不买,足足十来万字,真是锱铢必较啊,看着就让人叹为观止,老朽这么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看着看着,竟给人一种像是自己在跟武评高手对敌的寒气,浑身冒冷气,堂堂白衣兵仙,连皇帝陛下也厚爱的大人物,竟然连军营中茅厕建于何处都有规矩,都给写入了书中,他带出来的兵,几乎任何事情只要照着规矩去做便是了,也难怪当初西楚兵圣叶白夔要说那句话啊,与此人对阵,一旦失势,便无再复之势。”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爷爷,啥个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说跟这个人对阵厮杀,只要被夺了先机,不论你是否兵力上还占优,这之后就只能等着输了。这个道理,其实跟我们武人技击比试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还没有到那个境界,不会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气闷道:“如此雄奇的兵书,怎么可以流入民间?就不怕给北蛮子拿了去吗?到时候咱们北凉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叹了口气,连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语道:“陈芝豹确实是输给了当今北凉王,没能当上那北凉之主,可这也不是北凉军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们新凉王,也不管管吗?还是说有了私怨,故意为之?!若真是如此,还真要被我这个老头子轻看了去。”

    徐凤年神情微变,这在北凉军中一直没有刻意严禁,当年徐骁和陈芝豹对此都无异议,这大概正是北凉高层将领的自负所在,徐凤年也没有因为陈芝豹的离凉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诋毁陈芝豹的这部兵书,事实上连陈芝豹的旧部都依旧厚待有加,还亲自严厉处理过几桩故意打压陈芝豹旧部校尉提拔的事件,只是徐凤年在这小半年来亲笔披红和仔细翻阅过的批文没有一万份,也有八千,还真没有一人一文提及过的流散市井。但这依然让徐凤年十分自责,此时他下意识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轻轻说道:“北凉王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过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们这些市井小民也敢对那位藩王指手画脚?活腻歪了?再说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是谁?连那些北凉境内最孤陋寡闻的乡野妇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凤年抬头问道:“老先生,以你的枪术见识,为何不去投效边军?”

    老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老朽家族惯用大枪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权贵,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够安心习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枪术发扬光大,至于其它事情,从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练枪在于炼心。心杂了,练不出好枪,对我们用枪之人,无异于舍本求末。”

    徐凤年脸色平静说了三个字:“孙家枪。”

    原本慈祥和善如邻居长辈的老人浑身气势骤然一变,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搁在长凳上的白蜡杆子,浑浊眼神熠熠生辉,充满了杀气。

    那两位少年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死死攥紧了手中木杆。

    这让那个原本嗑着瓜子的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呆滞当场。

    徐凤年轻轻提着酒碗,没有急着喝酒,笑道:“我没有恶意,我既然有用枪的高手朋友,当然知道跟枪仙王绣同乡赫赫有名的孙家,老先生又知无不言说了这么多,我就是胡乱猜测一下。孙家的遭遇,我也听说一二,当年一个叫贺武书的年轻人登门學艺,孙家老爷子见他根骨极好,只是品行不端,就没有理睬,结果贺武书被拒之后有过几次奇遇,一路飞黄腾达,成了当过边军将领的荀大牛护院教头,此人生性睚眦必较,对孙家更是一直怀恨在心,在孙老爷子去世后,就靠着荀家背景和多年积攒下来的官府人脉,给孙家安了一个叛凉通敌的罪名,四十余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还包括两个襁褓之中的孩子,这十多年来,其中三名孙家人有三人都死在贺武书枪下,两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卖孙家,可事后非但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仍是被记仇的贺武书过河拆桥,一枪扎死在墙壁上。孙清秋孙老爷子,我说得对不对?”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声,语气苍凉道:“好好好,好一个‘虎头枪’贺武书,果然是入了鱼龙混杂的鱼龙帮后,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给你们追杀到这里!”

    老人在说好的同时,丢了眼神给那两位少年,要两个孩子不顾自己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绝。只是少年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逃跑,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这让老人不知是感到高兴还是可悲。

    孙家枪,人不死枪不退啊。

    徐凤年依旧端着酒碗,自嘲道:“孙老爷子,我这像是贺武书的狗腿子吗?还是说像是来追你们的杀手?可天底下有我这么杀人之前还请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愤怒说道:“你这个王八蛋肯定在酒里下了毒!”

    老板娘当下就不乐意了,她从对话中大致听出了一点端倪,她可半点不相信那公子哥是个歹人,谁让他长得那么俊呢?她一拍桌子,恼火道:“说什么呢,我这像是黑店吗?!你们这些酒都是我亲自端上来,是才开封的新酒,你这孩子那只眼睛瞧见公子往酒水里下毒了?”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老爷子,你真觉得你们爷孙仨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老人没有言语,没有半点松懈,但神情颓然。

    行走江湖大半辈子,尤其是十多年来的亡命生涯,老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对危机感知的敏锐直觉,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间,身边这个原先气机如同常人的年轻人,那一闪而逝的惊人气机,让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徐凤年问道:“老爷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去边军去当一个传授枪术的武官总教头,但是你们孙家与贺武书的恩恩怨怨,我不会管,估计老人家你也不会愿意别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这位来历不明的公子哥,别以为有些武艺傍身,就口气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黄口小儿,也知道咱们北凉军武官总教头那还是正四品的武将了,你若是说寻常教头位置,老朽还当你是身份不俗的将种子弟,信你一二,嘿,总教头,是你说给就能给的?你当自己是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没想到李翰林这家伙如今在北凉道上这么有名气了?听上去还是些好名声啊。

    那个如临大敌站在徐凤年侧面的清秀少年看着这家伙的可恶笑脸,恨不得一杆子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