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这名从七品清流官员倒是没太过拿捏架子给脸色,终究先前出门访亲的元朴元黄门还在翰林院挂着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宋恪礼损了多年八面玲珑点滴积攒下来的功德。

    元朴,或者说离阳帝师元本溪在自己屋内落座后,半寸舌的口齿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国子监看一看?那里是你宋家的兴起之地。”

    跟随元先生结伴走过大江南北的宋恪礼摇摇头,平静道:“旧地重游无济于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缓缓道:“陈望,孙寅,以后就是你的政敌了。他们不论事功學问,都不输你。不过这两人率先由暗转明,这是你最大的劣势,也是你唯一的优势。”

    宋恪礼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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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中,相距翰林院不远的赵家瓮尚书省衙门,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独自走到御街上,站在这条天底下最雄伟宽阔的街道中央,背对皇城大门,望向南方的天空。

    老人没来由记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场偶然相逢,那时候,那人也很年轻,起码腿就没瘸。

    当时自己被恩师故意压在翰林院,而至交好友已经在兵部担任司驾主事,其余同年进士也都各自有了一份锦绣前程。那是一个文人被武夫压得喘不过气的时节,往前推十年,文人便如伶人,在朝堂上只配给武将当应声虫,若是再往前推移个几十年,王朝内处处藩镇割据,人人封疆裂土,读书人连应声虫都难做,马屁没拍对,或者拍得花团锦簇但是被武人误会了或者听不懂,说不定就会被直接喀嚓一下砍掉脑袋,这么一个王朝,不说中原正统的大楚,就是给大楚心甘情愿当奴做婢的东越,也有资格笑话这个北方的邻居是一群未开化的蠢蛮子。而他因为生得紫髯碧眼,连中原人眼中的离阳北蛮子都要冷嘲热讽。

    在某个读书人日子终于略微好过些的深秋季节,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他去兵部衙门找好友开后门借阅一份有关两辽疆土的舆图,等他如愿以偿拿到舆图,结果滂沱大雨骤至,不敢让雨水沾湿舆图,只好在衙门口檐下躲雨,可那场肃杀大雨始终不停歇,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着。然后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撑伞而至,手里拎着个小木箱子。对这个人,他见之不喜,因为此人身上有着浓厚的武人气焰,观其身上装束,大概是个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杂号校尉,兵部衙门庭院深深,有数重数进,他猜测这人恐怕也就在第一进院子就止步了,果不其然,那家伙被阻在第一进的院子里,他就没有再去上心在意了,只是等雨的时候,偶尔转头瞥一眼,看到那个貌不惊人的年轻武人孤伶伶站在大雨中,就这么一直淋着雨,雨伞放在脚边,还有那只打开的箱子,白花花的,应该是银子。只是这丁点儿银子,在胃口能吞天的兵部老爷眼中算什么,同僚三四人喝上一顿花酒的事情而已。

    他依稀听到那个吃了闭门羹的年轻人的话语,颠来倒去就是一个意思几句话,“我徐骁拿脑袋跟诸位大人保证!只需给我一千兵马一个月,只要一个月,下次拜会大人,就会让人扛来十箱,十箱黄金!”

    雨一直下,他听到那个院中年轻人不断大声说话,不断妥协。

    从一千兵马减少到了八百,再到五百。而箱子也从十箱增加到了二十,再到三十箱。

    当大雨终于渐渐转小的时候,兴许是在里头悠哉游哉饮茶笑谈的兵部老爷们,觉得差不多可以出门返家了,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的大人物走出重重庭院,谈笑风生聊着天,目不斜视地跟那个年轻人擦肩而过,后来有个职方主事倒是终于打量了一眼,却不是看那个讨要兵马的年轻人,而是看了眼箱子里被雨水浸润着的银子,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还阴阳怪气说了句话,只是当时在门口躲避出院众人的他没能听清。

    他想着既然雨还没有完全停掉,干脆就等院内好友结束事务再说。

    可能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补子的老人负手走出院子,身边有一位兵部属官殷勤帮忙撑着伞,伞面全都倾斜向老人。

    老人经过那年轻人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用脚踢了踢箱子。因为雨小了许多,他听清楚了那场身份悬殊的对话。

    “哪里人呀?”

    “末将徐骁,来自辽东锦州!”

    “打败仗啦?”

    “是!但是末将兄弟七百人,吃掉了洪成璀两个主力营,其中一营还是骑军……”

    “什么主力什么骑军的,都是废话嘛,输了就是输了。本官只问你一句,本官就当小赌怡情一次,给你点人手,但是你小子真能赚回本?”

    “能!”

    “嗯,那行吧,本官给你个虎符,可以去右卫军调遣三百人,至于箱子,对了,你先前说是扛来多少只?”

    “回大人,是三十。”

    “三十?”

    “五十!”

    “呦,还挺上道。行,本官就给你三百人,记得回头把箱子直接搬去本官府上。”

    “谢过大人!末将定不辜负大人恩德!”

    “哦,差点忘了,你叫什么来着?本官可不希望到时候想杀人都不知道找谁去。”

    “锦州营徐骁!”

    最后,那名兵部大佬走出衙门大门,身边跟着那个屁颠屁颠一手为其撑伞的官员,一手卖力拎着那只箱子。

    他看到那个年轻武将双拳紧握站在雨中,腰杆始终挺直,不过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年轻人将虎符放入怀中,弯腰捡起雨伞,转身走向大门。

    他在年轻武将捡伞的时候就已经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面朝南方。

    后者没有急于撑伞,而是在门口檐下停下脚步,似乎看见了他,主动开口笑问道:“还在等雨停?”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那家伙就朝他咧了咧嘴,很干脆利落地把伞抛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大步走下台阶,踩在泥泞中,渐行渐远。

    那一天,他张巨鹿记住了那个年轻武人的名字。

    徐骁。

    那一年,还没有用上永徽这个年号。

    偶遇的两个年轻人,一个还不是权倾天下的当朝首辅,一个还不是功无可封的大将军。

    更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末尾,只剩下他这个已是老人的张巨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