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让我晋三郎怎能不春风得意?”
许久过后,晋兰亭睁开眼睛,眼神炽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嗓音说道:“首辅大人,我会做得比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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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寅现在居住的那栋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门下省的小官,租金还是孙寅跟那富贾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才降到月租十两,三月一付。等到孙寅名声鹊起后,富贾屁颠屁颠跑上门说要把宅子送给右祭酒大人,孙寅没答应,只是将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孙寅要出门,透过大门缝隙看到门外那零零散散十几人还在守株待兔,孙寅就转去后门离开。结果还是被一个衣衫寒酸的年轻士子给堵住,孙寅被拦住去路,那个读书人操着浓重的旧西蜀口音介绍自己,然后弯腰双手递出一叠东西,可能是多篇诗稿,也可能是一篇长赋。
孙寅神情淡然问了句:“给晋侍郎看过了吗?”
读书人涨红了脸,嚅嚅喏喏。显然是给侍郎府投过卷了的,也多半被晋三郎温卷过,也肯定是晋兰亭只给了平淡无味的客套应酬,这才要来门槛更高的孙寅这边撞运气。孙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银子,张开手心,问道:“我这一旬来就没瞧上眼过谁,你手上的东西也十成十会是我连骂都懒得骂,京城高官都爱惜羽毛,碰到你这种人,顶多捏着鼻子给些钱打发了。那么你是要我给你银子,好赶紧把赊欠的租金还上,再好好吃上几顿饱饭,还是非要我看你的东西?”
那个相貌平平气质也毫不出众的西蜀道赶考举子,摇头道:“我不要钱,只要祭酒大人认真看一下我的诗稿。”
孙寅收回银子,接过那一摞瞧着字迹端正的诗稿,左手双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经心翻了七八页,很快就作势递换给双手生满冻疮的落魄举子,但是在后者双手马上借住诗稿的时候,孙寅率先松开,诗稿顿时飘落满地,孙寅看着一脸错愕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子,随手丢在地上,跟那西蜀举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道:“我不会去捡起那粒银子,因为对那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诗稿,对你来说也该是如此,因为太不值钱了。”
孙寅就这么扬长而去。
走出去很远后,孙寅转过头看着那个人。
衣衫单薄的读书人蹲在地上,一页一页捡着诗稿。
孙寅还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脸。
孙寅叹了口气,缓缓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后,原本在京城公认极难伺候的门房全然没有阻拦,甚至还露出很真诚的笑脸,这显然不止因为孙寅是国子监二把手那么简单。
不用人带路,在书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后,孙寅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喝酒。
桓温笑道:“槐花黄,举子忙。开春绿,就是你们忙了。习惯就好,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几大碗酒的孙寅突然提起一双筷子,轻轻敲打着酒碗边沿,轻声道:“京城雪夜冻断指,破庙乞儿鼾如雷,朱门高墙暖胜春,紫衣白髭老贵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听着孙寅长篇大幅念叨着,桓温听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边愣是没喝,最后终于忍不住笑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孙寅停下后闭嘴不言语。
桓温喝了口酒,轻声道:“不过意思还是有那么点小意思。”
孙寅平静道:“是我用一粒碎银子借来的。是借,我买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种道行,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发出一串啧啧声,不知是酒太辛辣还是怎的。
孙寅问道:“没酒了?”
桓温白眼道:“年轻人喝酒,不该用来喝醉浇愁,小小年纪知道个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腻歪了,才用来摧人心肝。”
孙寅瞪眼道:“别拽酸的,说人话!”
桓温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没酒给你蹭了!”
孙寅颓然靠着椅背。
桓温怒道:“要不是你小子总算还知道趁着有个官帽子戴,把头个月俸落袋为安了,赶紧跟那商贾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别说喝那几碗酒,我这个大门你都甭想进!”
桓温一说起这个就动了真火,拿手指狠狠点了点这个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右祭酒,“脑子进水了!以北莽离阳为攻守双方,讲武?讲你个大头鬼!”
桓温抓起桌上那只酒碗就砸过去,也不管孙寅额头的血流不止,厉声道:“好嘛,好一个国难当头,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个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个北莽叩关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凉孙寅一人知兵法懂时势!”
孙寅干脆闭上眼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孙寅越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桓温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当那时坐在蒲团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书令齐阳龙是傻子?!”
桓温几乎是直接破口大骂了,“你当我桓温是傻子?!干你娘的!”
孙寅不冷不热道:“对不住,我娘早死了。”
“干你大爷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没死!”
孙寅彻底不再说话了。
桓温缓了缓,神情凄然,双手颤抖,轻声道:“碧眼儿一辈子就没徇私过,他生前只为了你这个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孙寅神情木然,“在国子监,那么多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都觉得北凉三十万铁骑就该死得一干二净,甚至认为连北凉数百万百姓死了就死了。”
“阎震春死了,他们无动于衷,张巨鹿死了,他们大快人心。”
“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阎震春,可以轻轻松松大破谢西陲骑军,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张巨鹿,早就可以经国济世一统天下了。”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啊。”
孙寅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哽咽道:“我年少时好不容易才读上私塾,先生是个在洪嘉北奔中不知为何留在北凉的春秋遗民,记得先生喜欢带我们半读半唱那支。我离开陵州前,见先生最后一面,先生说他也没有想到在北凉听到的琅琅书声,跟他在家乡时听到的书声,原来是一样的。所以先生说他死后葬在北凉,也无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