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给人吊儿郎当感觉的许十营破天荒一脸真诚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确实是不太愿意当兵的,后来过了几年,反倒是不乐意在家读书了,亏得家乡还有个挂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过去年我哥跟那未来嫂子打包票了,说只要等他成了咱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中最难当上的游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风风光光娶她。至于我爹,刚从边关回到家那会儿,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军后喝得最凶,不过这两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说什么疯话了,尤其是春节后,还把酒给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我爹敬酒的时候……”
许十营不再说下去,低下头,狠狠地多洗了把脸。
孔大虎虽然跟许十营平日里相互拆台取笑,但交情其实不错,来洗象池沾光的北凉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头林立,像他们这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别说去瀑布后头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风水好些的地盘也挤不进去,一些个有门有派的宗门子弟,相互抱团,个个眼高于顶,在这边每日大鱼大肉不说,还有许多妙龄女侠贴靠上去,夜夜在帐篷内瞎折腾,每天晨起之时都是容光焕发,像孔大虎许十营之流就只能远远眼馋了,胆子大些就去听墙角根,当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门正派的少侠们揍得鼻青脸肿。
三人身后一阵喧闹,原来是有人认出了武当掌教李玉斧和徒弟余福,纷纷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与谁都不拿捏架子,这不是八面玲珑的表面,而是内里的精神,这亦是武当一脉相承的“气”,武当道士不分辈分不分道观,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签甚至是代写书信的功课,在这件事情上,从吕祖起就订立了雷打不动的规矩,黄满山给人解过签写过信,王重楼是这样,洪洗象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样,以后也许那个小道童余福也一样。武当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这才是武当山真正的气脉。
徐凤年三人一起转头望向那位年轻掌教,孔大虎轻声介绍道:“这位便是武当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兴瑞早年在东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气顶好,江湖上有传闻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斩杀过一条恶龙,一身修为高深莫测,还有人说北凉王专程为了武当山给朝廷上书,要求敕封武当为道教祖庭,我看这事靠谱。以往吧,我对那王爷印象不咋的,后来陈兵边境,拒绝圣旨进入北凉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飞扬跋扈的老军头钟洪武,我就觉得新凉王没让人失望。这次北蛮子打过来,听说王爷更是直接去了边境,根本就没有躲在清凉山,这事儿办得让人解气!否则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还躲在家里,也太丢北凉的脸了,咱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凉也没面子不是?”
徐凤年无奈一笑。
许十营轻声道:“要是边境上打得凶,我就让我哥介绍个门路,杀蛮子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孔大虎忍不住讥讽道:“就你那点花架子,去了铁定是赔本买卖。你真当北蛮子好惹啊?那些蛮子自小就跟弓马相依为命,箭术马术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没来由感慨道:“王爷有件事不地道啊,把听潮阁武库里的好东西都一股脑送给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来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应该姿色如传闻那般美若天仙,否则咱们王爷也不至于这样出手阔绰。话说回来,给咱们北凉练武的人留下点残羹冷炙也好嘛,不说什么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随手丢给咱们来一两本都成啊。”
许十营呸了一声,“就你孔小猫那点骨气也想练成绝世高手?王爷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梦!”
孔大虎也不生气,笑道:“你许十营骨气多,送我几斤成不成?”
徐凤年笑着圆场道:“武当时下那套人人可學的无名拳法,大有深意,蕴含着洪洗象对大道修行的体悟,我敢说哪怕一辈子只學这套拳,不论之前是练拳还是练剑练刀,都可以裨益终生,咱也不去说什么证道飞升,什么一品高手,那毕竟得看个人机缘,但要说让习拳之人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跟阎王爷多讨要几年光阴,肯定可以。在我看来,听潮阁一百本被束之高阁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學的拳法。”
孔大虎将信将疑道:“小兄弟,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凤年点头道:“就像一篇文章写得盲风涩雨诘屈聱牙,瞧着很有才學,其实在大家眼中也就那么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问。同理,一套武功入门越难,门槛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这道理好听,可未必在理啊,世间武功,哪有门槛不高的?小兄弟你说老剑神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难不难學?又岂是谁都能學的?新剑神邓太阿的剑术,随手一个架势,那更是让连小宗师看都看不懂。”
被反驳的徐凤年哈哈笑道:“这正是武当这套拳法的高明之处,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华山之巅的险路,仅是一条羊肠小道,虽有脚步,但人烟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却是世间那平坦驿路,人人可走,只要坚持,哪怕资质平庸,也能走得远。”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着这哥们笑道:“听着像歪理,但还是挺有道理的。”
许十营一本正经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说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后肯定能够成为扬名立万的高手。”
徐凤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后,武当掌教李玉斧还是被众人重重围绕脱不开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时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徐凤年,不知为何,孩子对这个不知身份却能让师父格外重视的神秘男子,初见时有些没道理可讲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涩难明的亲近。不过始终是畏多于敬,所以从头到尾孩子都躲在师父身后,没有跟这个家伙说半个字。就在徐凤年跟小道童余福视线对碰然后后者赶紧转头的时候,一名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儿蹑手蹑脚走到徐凤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双拳紧握,手心满是汗水,身后还跟着一帮同样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来武当山赏风赏月的狐朋狗友,他们这伙人对什么武当掌教什么拳法都不上心,但时下北凉旧三州的官场,以及官场子孙,对某人的观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那群当年跟那人比拼谁更纨绔败家的年轻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觉得天底下最爷们的事情,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那个一脸不敢置信的年轻公子哥停下脚步后,怯生生试探性说道:“在下柳玉鲲,家父是陵州丹阳郡守柳工筌。”
徐凤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龙象铁骑的骁骑尉柳玉山?当时跟着龙象军长驱直入,一人斩获首级十二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