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察觉到那位公子听到后来,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她更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屋顶又多了一个双手空空的男子。

    徐凤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后那个当时弃剑背尸远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真是聪明,我师父胜过了他,你又胜过了我师父,本该接下来就得轮到你被新人镇压,所以你宁肯不当天下第一人,干脆就舍弃了自身气数,只当那位置更加安稳的四大宗师之一。”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当年你师父没有赢他,我也一样没有胜过你师父。他们两人,只是对自己身处的江湖,或者说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无所牵挂而已。事实就如你所想,不说境界高低,仅论战力强弱,你师父便是对上八百年前的吕祖,也可一战。哪怕武评九人,加在一起联手厮杀,你师父一样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真正的武夫极致。至于你师父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萨蛮,找我报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讷男子,武帝城楼荒沉声道:“我要带走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

    徐凤年摇头道:“就算我肯,他也不会跟着你走的。再者,与其靠人,不如靠己。”

    楼荒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赢不了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只能等着我死了。至于是在这西域还是去北凉,都随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这座城内住下的的楼荒,身形一闪而逝。

    徐凤年沉默不语。

    百年江湖,只有同处一个年代但却先后登顶的两个人,能算是独立山巅,四顾无人。

    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会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发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着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们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当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能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那个山脚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