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问道:“听了两封圣旨后,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凉根本不可能获准南下,又有那北凉骑军的古怪行事在后,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阉人的鬼话!”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着营帐顶部,“都说兔死狐悲,我虽然不知道咱们大将军作何想,但我的确有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看着离阳对付北凉的手段,台面上的,以及那些台面下的,层出不穷,难免心里头打鼓,你以为义父为何能够一直在边关手握兵权,是我蔡楠领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吗?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没有有多大,比起卢升象许拱这几个,还要稍逊一筹。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节度使,其实就是两个人的缘故,一个是大将军,一个还是大将军。”
最后那句听着像是废话,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废话,而且其中寓意之丰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结舌,还能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个大将军,是说义父的恩主,离阳王朝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第二个大将军,是被骂为春秋人屠的老凉王徐骁。
蔡楠低声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对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对这两人只有敬畏,没有其它半点大逆不道的念头,为啥?很简单,他们厉害嘛,不管内里缘由,毕竟还能够压着两位大将军,压着满朝文武,赵礼能够让徐骁心甘情愿帮着他老人家打天下,并且到死都帮着离阳打北莽守天下,能够在他死后,都让咱们顾大将军穿着官袍而不是铁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门,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赵惇也不差,要那个权倾天下的张首辅死,碧眼儿就乖乖死了,赵惇死后,同样给当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付家当。只可惜啊,赵惇虽有私怨,大体上从来无害国事,到了赵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了,但是这种事情,你也不能说年轻天子就真的错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释为造化弄人吧。话虽如此,我也相信换成是赵礼当皇帝,北凉恐怕连出兵广陵的念头都没有,而赵惇,则会更早就把圣旨送到咱们手里,断然不会这般扭扭捏捏。”
蔡柏犹豫道:“虽然我对年轻天子没甚好感,但是换成是我,恐怕只会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声,“赵篆是不差,只要给他时间,说不得做得会比他父亲爷爷都要好。但终究还是嫩了点,加上当今庙堂,碧眼儿一死,坦坦翁看似依旧,我估计差不多是心灰意冷了,虽说还有个先帝留给咱们离阳的齐阳龙,但是相比这位半路出山的上阴學宫大祭酒,尤其还是元本溪的恩师,赵篆自然更信任那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陈望,可惜信任归信任的同时,在关键时刻,心底又不会太过看重陈望的意见,因为陈望年轻,皇帝也年轻。西北没有了徐骁,北莽就立马打过来,而庙堂没有了元本溪和张巨鹿,问题也跟着出现了。我猜测如果赵篆在漕运一事上能够大度一些,那么徐凤年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码会做点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请一道圣旨。只不过年轻天子心底,还是希望用咱们两淮边军来掂量掂量北凉铁骑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现在好了,烂摊子一个,朝堂上又没了碧眼儿这种缝补匠……最近两天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头那点闷气,好歹能少些。”
随后蔡楠叹息道:“如果这个时候齐阳龙和桓温再不说几句公道话,有着大好局面的离阳,恐怕就真有大祸了。”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没有解释什么,本就沙哑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几分,“这次义父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想了想,有件事情还是跟你说了吧,但是义父也没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义父你说,我听着。”
蔡楠语气平静道:“‘明防北凉徐家,暗防陈芝豹,好好做你的边关大将,大事可期。’这是大将军这么多年来,送给我蔡楠的唯一一份密信,是口信,没写在纸上。”
蔡柏苍白的脸色瞬间愈发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蔡楠闭上眼睛,疲惫不堪道:“死过一次后,结果发现如今,看来看去,还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样了。对了,柏儿,什么时候等到我真正领到手那道获封忠义伯的圣旨后,你就可以领军了,至于能不能当上节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义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你也别劝,义父我啊,也许是觉着没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
耳畔依稀有春秋战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战事的硝烟,心中依稀有年轻时候的奋不顾身轻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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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年间,天下只知庙堂上有张庐顾庐,不知有位半寸舌谋士就住在宫城边缘。等到现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处的不远处,有栋僻静屋子多出了一个目盲住客,姓陆名诩,身边只有一位贴身侍女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这一天,有个身份特殊的年轻人来到陆诩住处,前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为姓赵的他虽是这栋小院子的客人,却是整个离阳的主人。
当今天子赵篆没有身穿龙袍,玉带青衫,跟已经秘密成为本朝天字号大谍子的陆诩,在屋内相对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无棋盘,这是陆诩的一个小习惯,无论翻书还是思考,都会在手边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没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赵篆语气淡漠,言语中带着些许责怪,“先生为何非但下令沿途赵勾按兵不动?甚至还要严令当地江湖人士不准露面,不得拦阻北凉骑军?”
握有一把沁凉棋子的陆诩五指微动,吱呀微响,面对一国之君带有怒气的责难,这个一夜之间跻身王朝中枢的目盲年轻人没有表情,缓缓说道:“离阳的脸面,不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脸面,在两辽、北凉和两淮的边关战事上。如果说陛下是觉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独忍不下徐凤年,因此要陆诩意气用事,那么很简单,赵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旧是呼风唤雨的一股庞大势力,别说什么拦着读书人和江湖人不准生事,就是在北凉骑军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凉战刀马蹄之下,有何难?”
赵篆沉默,但是眉宇间的愤懑不减。
陆诩伸出手臂,从手心泄露出一颗棋子坠落在桌面上,“从实处说一家钱财一地兵马,从虚处说民心军心和天时大势,抛开将来的收成不说,在当下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北凉骑军这次大举南下,虽说打着靖难平乱的旗号,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则是那年轻藩王的行事跋扈。现在的局势,最糟糕的局面,是徐凤年勾结西楚,先不管北莽战事,与曹长卿达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后徐凤年跟那女帝姜姒成亲,来一手左手换右手的皇位过渡,国号仍是楚,皇帝姓徐,说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