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吞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

    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火起来,又会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杀人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离阳宦官,正是如此。

    他五指微微缩,掌上天雷瞬间渗入手心,消散不见,但是整条手臂顿时呈现出火龙萦绕的诡谲景象。

    年轻宦官呼吸绵长,隐约间七窍间皆有七股纤细的白色气息吐纳出入,白皙如羊脂美玉的面庞之上,如同倒垂七条白蛇。

    与此同时,徐凤年不但已经拔刀出鞘,而且身形刹那间旋转向前,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简简单单一记滚刀劈向年轻宦官。

    后者只是抬起那条“吞食”掉一颗天雷的手臂,双指夹住那柄蕴含徐凤年充沛神意的凉刀。

    双指夹白虹。

    指缝间,电光火花疯狂溅射,映照着年轻宦官那张脸庞熠熠生辉。

    眉间如又开天眼的徐凤年默念一声,开蜀式。

    指向年轻宦官眉心处的刀尖,猛然间绽放出一条粗如手臂的雄浑罡气。

    年轻宦官脑袋倾斜,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那抹罡气威势等同于床弩百丈之内激射而出,当仍是被他轻松躲去。

    只有鬓角处被凌厉气机割断的几缕发丝,缓缓飘落在雨水中。

    年轻宦官在撇过脑袋的同时,空闲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凤年胸口。

    他曾在宫中勤勉房听那些饱學硕儒说过,东南年年有大风,摧峰拔山撼城楼。

    徐凤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眉心处的那枚紫红枣印随之摇晃涟漪,原来这一拳,不伤体魄而伤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轻宦官轻声道:“弃刀。”

    在这两个字吐露出口的时候,变拳为掌,一掌敲在徐凤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凤年整个人的袍子都随之剧烈震荡,腰间悬佩的那枚玉坠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齑粉。

    徐凤年仍是左手紧握那柄凉刀,岿然不动。

    年轻宦官微微皱眉,始终以双指夹住凉刀的手臂想外挪开,向前踏出两步,然后这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之上。

    徐凤年整个人倒滑出去。

    双脚在小街地面上上犁出一条青石翻裂的十数丈沟壑,只是距离年轻宦官越远,由深及浅,而徐凤年身后的雨水,为磅礴气机所挤压,倾斜悬挂,清晰可见。

    徐凤年一脚后撤一步,一脚前踏一步,稳住身形。

    双脚轻轻踩在青石街面上,就像生出两朵池上莲花。

    年轻宦官略微讶异,但是随即释然。

    年轻藩王仍是从自己双指之间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质的凉刀。

    今夜雨中两人之战,是一场境界高远的意气之争,有无兵器并不是胜负关键,何况这柄凉刀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说不得还是件累赘。

    但是年轻藩王如此执着于不愿弃刀,想必是因为此人心中某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许是手中这一把凉刀意义非凡,但也许是所有北凉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种,很简单,打碎他手中的那柄凉刀即可辨认。

    年轻宦官抬起手臂,随手一抹。

    雨点串连成线,最终凝聚铸造出一柄三尺意气剑。

    借剑一事,曾经尽得李淳罡精髓的徐凤年并不陌生,相反正是当今江湖最为熟稔此事的宗师大家,徐凤年如果自称第二,恐怕连以剑术得道的桃花剑神邓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称第一。

    但是这一刻,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后,如同眼前铺开一幅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画面。

    未必是年轻宦官此举境界更高,双方都是天人,并无高下之分,但是年轻宦官的手笔,气魄奇大,哪怕眼下敌我之分,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说羊皮裘老头儿的借剑,无论是与人借真剑,还是与天地借剑意,都有一种我李淳罡想还便还、我想不还就不还、哪怕你是老天爷也奈何不得我的气势。

    那么这位年轻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子,我不与天地争抢,只在天地之间自行造化。

    这就像李淳罡并非做不到,只是才气太高天赋太好,所以很懒散,但是年轻宦官却有那份勤恳。

    徐凤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现片刻的停滞,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年轻宦官闭上眼睛,如听雨声。

    然后随手向后一剑挥去。

    三尺雨水在挥剑之后便消逝不见。

    年轻宦官又从雨中抹出一剑,这一次挥向了左手侧面。

    一剑复一剑。

    雨势不减,雨水不停,年轻宦官手中三尺剑已经换了六十次。

    徐凤年始终没有现身,如果不是年轻宦官始终不曾停止向四面八方出剑,可能糜奉节樊小柴两人都要以为年轻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轻宦官神态闲适,出剑之时仍有余力开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征着人间巅峰的吕洞玄不说,高树露,李淳罡,王仙芝,这三人在各自意气巅峰时,才算举世无敌,并非他们时时刻刻都堪称人间无双,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广陵江畔的时候,还有王仙芝留在东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凉的时候,那时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只有吕祖才能与之匹敌,而且双方必然打得酣畅淋漓,互相皆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