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年轻伙计本就对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观感最好,就像慈眉目善的富家翁,也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这在兜里有钱没钱都是大爷的酒楼,很少见。

    年轻伙计犹豫了一下,就听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声道:“让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轻伙计小心翼翼收起银子离去,刘公公小声问道:“如何?”

    在太安城御林军中和刑部衙门都声名显著的钱统领轻声道:“没有异样,一路看过来,这栋酒楼伙计都是不曾习武的寻常人,只不过这三楼有几桌……很不简单。”

    刘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坏处想,这里离着青马驿不过半炷香路程,骑军策马而来更是转瞬即至,何况相信暗中盯梢的北凉谍子也不会是些无用摆设,咱们喝咱们的,不用多心。”

    谨小慎微的马公公还有些隐忧,心比天宽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钱老弟,稍后你可要尝尝咱家乡那边的熟花大酒,那种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辈子!”

    享誉朝野的六壶好酒很快就拿上来,得了赏银的年轻伙计,更是自作主张跟酒楼多拎了两坛上等绿蚁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云淡风轻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和万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场都走过的御林军钱统领要有更多计较,他肩上终究担着三位印绶监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说,任何一位有资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纰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场也就到了尽头,往大了说,真出现弹压不下的风波,他姓钱的加上整个家族甚至是背后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看似临时起意的一场喝酒,这位腰间悬佩有一把皇家御赐错金刀的统领,一直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比如登上三楼后,每个雅间四面虽有屏风遮掩视线,可屏风之间仍有足够间隙,临近楼梯的那两桌,不出奇,瞧着就是寻常酒客,席上都有满身风尘味的妙龄美人作陪,显然是向隔壁青楼请来的勾栏女子,而他们这一桌的左右以及对面,三桌客人,却是藏龙卧虎,掌印刘公公左手边隔着蜀绣屏风的那一桌,坐着四人,人人气息绵长,一位年轻女子姿色出众,尤其是她桌对面那位举杯喝酒时也一手始终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气态雄浑,哪怕当时自己只是惊鸿一瞥而去,这名当时背对他的刀客也瞬间有了微妙回应,虽未转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显然由摩挲刀柄变成了五指紧握,所以钱统领以防节外生枝,就干脆放弃了其余两位男子的审视打量。

    而刘公公右手边那座玉石山海图屏风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龄悬殊极大,兵器各异,都大大方方搁置在桌面上或是悬挂在木架上,像是几个江湖盟友门派的结伴出行,多半是为宗门内的年轻子弟积攒声望经验,这在中原江湖上屡见不鲜,言语之间也多是闲谈江湖趣闻,此时就在说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迹,说到了那桩时下沸沸扬扬的传说,去年冬末一个风雪夜,轩辕青锋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观雪悟长生,这让钱统领如释重负。

    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还是刘公公对面的那一桌,这也是为何钱统领选择坐在刘公公对面的真正原因,隔着两座屏风,二十步外,酒桌上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种钱统领再熟悉不过的沙场气息,而仅是看到一个阴沉侧脸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气势极为冷冽凶狠,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草莽气息,与寻常江湖门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后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为名声,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为杀人。

    酒至半酣,又有两拨人几乎同时登楼,先到一拨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飞掠龙驹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侠女侠,只是不知为何人人神色复杂,既有敬畏也有兴奋,好似白天见鬼了差不多,奇怪的是这些年轻人也都更换了一身衣衫,喝个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负小宗师修为的钱统领掂量过他们的实力,虽然感到有些古怪,也未深思。他虽然自知这辈子跻身一品金刚境界比较艰难,可是在二品小宗师之中,尤其是面对那些沙场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师,不敢说世间同等境界之中无敌手,但只要是捉对厮杀,他十分自信活下来的人,只会是自己。要知道当年连那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顾剑棠,都曾对他这个小小御林军都尉的刀法颇为欣赏,如果不是当时正好被朝廷擢升为副统领,也许他就要跟随顾大柱国一起前往两辽重返边关沙场。

    至于第二拨人,三男两女,为首年轻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的江湖少侠做派,入不得钱统领的眼,但是接下来四人,一位比一位让他感到心惊胆战,那位“少侠”身边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后背负剑匣的木讷中年人,剑气极重,可这还是他已经刻意压抑的前提之下!他身后夫妻模样的男女并肩而行,少妇无比扎眼,身段丰腴妖娆,且穿着五彩绚烂的扎染衣裳,双手双脚都分别系挂有一串小巧玲珑的银质铃铛,人未露面铃声先至,腰间歪歪斜斜挂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极高的钱统领一眼就看出这分明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苗人装束,而她就那么挽住身边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她的汉子是世上头等豪杰,在她衬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也显得鹤立鸡群起来,身穿麻布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统领已经吊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差点就要当场脱口而出了。

    没到半杯酒的功夫,又有一名众星拱月的年轻女子来到二楼,她身后跟随四名扈从身份的人物。

    钱统领收回视线后脸色铁青,什么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济也是二品小宗师起步的顶尖高手担任供奉?

    如此一来,小小一座酒楼,冷不丁就成了高手多如路边狗的局面。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钱统领,也开始大汗淋漓。

    刘公公平静问道:“有麻烦?”

    钱统领苦笑道:“不一定,但只要起了冲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烦。也许紧急调动一两千骑也无法摆平。”

    刘公公摆摆手,一笑置之,“只要这里是北凉,就够了。”

    那一刻,钱统领才真正对这位印绶监掌印太监刮目相看。

    而在鱼龙齐聚导致云波诡谲的酒楼外头,一名佩刀牵马的年轻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脚步。

    他这一停步,也就让青楼门口拉客的老鸨看清了他的模样,立即眼前一亮,她身边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饿虎扑羊,把那位还卷着袖管的落魄俊哥儿给生吞活剥就地正法了。

    怔怔出神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浑身脂粉气的老鸨在说什么,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楼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