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火石,绚烂无双。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后的巨大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日,桔槔高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身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内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身,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凤年完全不知道这个疯老头在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断大口喘息,当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为何,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清气爽,如释重负。

    尤其是那一脚踹的,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畅淋漓。

    张家圣人抬手拍了拍灰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读书人厉害不厉害?”

    年轻藩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

    看样子,应该是个“滚”字。

    老人冷哼道:“吕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样跟我请教过学问!”

    年轻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后艰难抬手,做了个嫌弃挥手的动作。

    老人顿时脸色难堪。

    大秦一统天下之前,张家圣人曾经率领弟子门生周游列国,唯独被大秦拒之门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狈至极的徐凤年略微恢复气机,微弱问道:“除去了结私仇,还有什么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声道:“在你与李玉斧斩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们两人扛下天道压力!否则闭关修行的李玉斧还好,你徐凤年就别想安心对付北莽了,你真当仙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们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家伙干脆就要让北莽蛮子入主中原了!”

    徐凤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后眼皮低敛。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已经帮你打通窍穴积淤,别人不知道其中难度,你徐凤年会不知道?这就像那张巨鹿整治离阳漕运一般无二!”

    徐凤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啊,咱俩别这么俗气行不行,本来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壮举,愣是给你小子折腾得像笔生意买卖,多跌份儿,是不是?”

    徐凤年直接闭上眼睛。

    实在不习惯这种“应酬”的老人,哪怕满腹韬略也难以施展啊。

    可人间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软肋,是这位儒家至圣的七寸所在。

    长久寂静。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抱拳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徐凤年摇摇晃晃站起身,轻声问道:“要不然给个添头,帮漕粮入凉一事给解决了?”

    老人本想当场拒绝,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这件事可不容易,不过只要你稍后让那姓邓的家伙好好说话,我就试试看,但不保证肯定能成。”

    徐凤年摆摆手,“天底下就没谁拦得住手持太阿剑的邓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脚,火急火燎道:“你赶紧把那柄太阿剑藏起来!”

    说话间,太阿剑已经倒掠回去。

    徐凤年有些幸灾乐祸,缓缓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转身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黄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日,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说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邓太阿回到武当山了,你帮我捎句话给他,若只论剑术高低而不论剑道远近,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凤年说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身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